“那片树林子里有什么?”
树奴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也没有。除了树还是树。可能会有点动物吧,不过我没见过。”
秦无病刚想说就算你想看也看不见,转念一想这话太伤人,又咽回去了。“那我找机会到那个林子里去转转,如何?”
“去吧。557乘以221。”
这句话让秦无病很不解,哪来的这两个数字?后来他到了树林里一转悠,这才明白,这个林子长557步,宽221步,不消一会儿就能转完。这时他才明白那位老树奴已经不知道在这里转悠过多少次了。而且这树林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树,而且这种树不长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尽管如此,他还是没事就来转转,希望能碰上点新东西。有几次,他碰上很多飞舞的灵魂块出没在林间,觉得奇怪,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灵魂躲过了神树,没被吸收。他甚至想,是不是神树也跟人一样,吃多了会腻,所以放过了这些灵魂?记得以前读书时,苏先生也讲过灵魂,说得好像很神秘的样子。现在跟这些灵魂生活了这么久,秦无病已经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神秘的了。灵魂没有实体,他试过用手抓灵魂,可灵魂会从指间分散溜出,在空中再度成形。也试过用手指穿过灵魂,甚至试过用嘴吞掉灵魂,可是淡白光团马上会从两腮处飘出来,“果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吸收了的。”秦无病看不见神树,自然不知道神树是怎么吸收灵魂的。何况就算他能看见,也没法学,他毕竟不是神树。有时候他会用手指尖试着追随灵魂的飘动,或者试着引领灵魂的飘动,虽然没结果,对他来说却是个很有趣的游戏,以致于他一见到漏网的灵魂落下来,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而且他发现,树林里的灵魂格外多,如果他能在屋子里看见一两团灵魂,那么在树林里总能发现多达二三十个之多的灵魂。于是他养成了习惯,一见到屋子里有灵魂,他就立刻跑到树林里。边跑边猜今天会看到多少灵魂,然后到树林里数清楚,跟自己的猜测印证一下。他也知道这个游戏其实很没劲,可是在这里一天天的无所事事,总得找点事干。树奴也知道他的这个新游戏,给了一句话的评语:“都是我玩剩下的。”
这一天,秦无病正在屋子里发呆,想着怎么才能离开这片区域,到更广阔的地方看看转转。眼前飘过来一个光团,秦无病跳起来,直奔树林,树奴在他后面说:“快点回来,祷告的时间快到了。”
秦无病边跑边猜,今天得有22个光团。到了林子里,果然飘浮着一大团,他就开始数了。他的手指穿过一个个光团,心里计着数字:“14,15,16---哎哟!”
他的手指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右手食指被一团灵魂咬住了。
“灵魂咬我!灵魂怎么还会咬人?”
这是秦无病倒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秦无病觉得浑身冰凉,这种寒冷他以前从未体验过,不是秋风初起时的吹破单衣,不是春寒料峭时的偶尔凉意,也不是冬天风雪夜的透骨无依。这种寒冷,带着无奈、带着放弃、带着人生仿佛一无所恋的空寂感觉,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秦无病觉得周围很黑,这种黑他以前也从未见识过,不是半夜子时的不见五指,不是鸡鸣之前的天地无光,也不是天狗吞日时的黑暗笼罩。这种黑暗,带着浓烈、带着厚重,带着仿佛光线也能吞噬一空的放肆恣意,从上下六合卷上来。
秦无病在黑暗中,看见了自己,或者他以为那个身影是自己:散发着淡白微光,不知所措地徘徊踯躅。自己身边,还有几个淡白光团,其中有个最大的光团,居然里面还包着几个光团。秦无病看见淡白色的自己伸手,把围绕身边的几个光团摘下来,放进身体里,然后,他看见自己向自己走过来,慢慢重合------
秦无病睁开双眼,首先看见房顶,接着发现自己又躺在树奴的床上,看来这次又是树奴把自己弄回来的。他忽然想起昏倒前的被咬,赶紧把右手食指伸到眼前,却发现皮肉完好无损,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可是刺痛还在,提醒他发生的事情应该不是幻梦。这时树奴进了屋,暗淡的双眼看着他,问道:“醒了?”“嗯---这次我昏迷了几天?”“一天而已,不算长。”秦无病又问:“你怎么找到我的?”树奴回答:“我看祷告的时间快到了,你还没来,就过来找你。远远就见你在地上躺着,就把你扶回来了。”
树奴接着问:“你怎么会躺在地上?”秦无病很想照实说:被灵魂咬了一口,所以就晕了。可转念又一想,实在太过荒谬可笑,老树奴肯定不信。就含糊地回答:“我---我突然觉得一片漆黑,寒冷刺骨,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然后,天又亮了,我就看见你了。”树奴的声音明显带着疑惑:“奇怪!突然之间你就晕倒了?什么原因都没有?”秦无病硬着头皮说:“没有。我以前也忽然晕倒过,可能有个病根儿---既然醒了,我要下地走走,活动一下。”老树奴没再说话,摇了摇头就出去了。
秦无病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食指,也跟着出了屋,一出屋门就觉得天亮得不同寻常,好像是一道强光穿透了那灰蒙蒙的天空,照亮了这间小屋一样。他顺着光源看过去,顿时目瞪口呆。
一棵大树,跟自己遥遥相对。
这棵树枝叶繁茂,虽然不粗,但上不见顶,根须不在土里,而是在空中飘浮。枝干上没长叶子,挂着一个个小灯笼似的东西,那些满天飞舞的淡白光团一接近这些小灯笼,就会突然消失不见。然后这棵树的某些位置就会闪亮一下,时间很短,稍纵即逝。秦无病看见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这一棵旷世独立的大树,用枝叉捕捉漫天飞舞的灵魂光团,一团灵魂熄灭的同时,树间必有一点流光亮起,此起彼伏,明灭不定。秦无病看见这棵大树并不是静止不动,此处虽然没有风,可这棵树的枝干居然在婆娑起舞,每一根枝叉都好像自具生命一样,自跳自舞,可是整体看去,不显凌乱,反而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美感。
秦无病觉得脑中一阵轰响,树奴的声音突然变得含混;眼前的景物也突然变得模糊。然而就在这一片混沌和模糊之中,这棵大树却显得无比清晰、无比巨大。它带着无可形容无可比喻的美丽以无可比拟的速度向秦无病冲过来,透体而过,一时间四面八方上下六合都是这棵树,这棵不知其何所来、也不知其何所去、生于虚无、却化身有形的神树:无中生有树。秦无病再度轰然倒地,心里却洋溢着前所未有、难言其妙、不知何故的极大欢喜,他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在今天第二次昏过去之前,他隐约看见自己被咬的食指尖上也有一点光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