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树,枝叶繁茂,虽然不粗,但上不见顶,走近一看,这棵树的根须并不在土里,而是在离地不高的空中飘浮。枝干上没长叶子,却挂着一个个小灯笼似的东西,那些满天飞舞的淡白光团一接近这些小灯笼,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一片大海,汪洋无际,海水平静无波,突然摔落进一个深渊,水气蒸腾,化为一片水雾。又在另外一边逆流而上,继续平静无波地向前奔流。若是居高临下看去,竟像是海中间有一片无底山谷,海水从这边灌入,从那边倒流而出,蔚为壮观。
空中两根轨道,下无所依,上无边际,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铁轨尽头在高空之中、白云深处,一条多节龙形车厢沿着铁轨扶摇而上,转眼间不见踪迹------
秦无病终于又醒了过来,睁开酸涩的双眼,首先看到的还是淡白色光团,他吃力地回忆在哪里曾见过这些光团,猛地想起来这些光团总是跟着残肢断臂一起飞舞,他也成功地回忆起那只断手和铁蛋的脑袋,吓得他赶紧坐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还好,四肢都在。他长出了一口气,打量起身边的环境来。看来这是一间小屋子,摆设很简单,他现在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皮毛,不过秦无病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屋子里没有灯,可是有淡白光团飞舞着,光线倒也不错。门、窗都开着,外面灰蒙蒙地,看不出时间。周围非常安静,秦无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可能没摔死,因为死人大概不需要盖着皮毛躺着。自己没死的原因大概是有人救了自己,因为皮毛总不会体贴地自动盖在自己的身上。那么,是什么人救了自己呢?
原因很快清楚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走进屋里,长相普通,表情木然。两只眼睛虽然是睁开的,可是暗淡无光。秦无病记得村子里有个张瞎子,那双眼睛跟老人的差不多。他心想,难道我被一个失明的老人给救了?
老人一进屋,说道:“我算计着你也该醒了。”声音低沉嘶哑。
秦无病问道:“您是谁?是您救了我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表情木然,回答道:“慢慢来,问题要一个一个问:我是树奴,这里就算是我的家,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从上面掉下来,被我捡到。你已经躺了3个花期了。”
“花期?”秦无病好奇地问:“什么叫花期?”
“这里有一棵树,我是照顾这棵树的树奴。树上有很多花,是七色花。这些七色的花一开一收就是一个花期,从你躺在这里算起,我已经见过3次花开了,所以是3个花期。”
秦无病大概懂了,这里用花期计算时间,一个花期大概就是一天。“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冥界的最底下。”
秦无病惊呼:“冥界?”他想起来自己的娘曾讲过冥界的事情。只有坏人才进冥界,那里有阎王、有判官、还有小鬼。有各种各样的可怕刑罚。
秦无病惊讶地问:“难道我死了?”
老人的表情和眼神还是很木然,声音里倒带出疑惑:“你本来是该死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居然活着掉了下来。我在这下面也待了有十多年了,头一回见着你这样完整的活人掉下来。”
秦无病想起自己好像是曾经无休止地往下掉落过,还看过很多碎尸和光团,就问道:“那些尸体和光团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阎王爷给我们的刑罚?”
老人反问道:“你说的阎王爷是谁?”
“是你们冥界的主宰者呀。”
“我们冥界的主宰者是冥界王。你说的什么阎王爷从来没听过。那些尸体和光团也不是刑罚,那都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人类,是你们人类到了冥界以后的唯一下场:因为你们人类的体质太弱,受不了冥界的死寂之风,所有的人---不,你例外---都会被风力**成碎肉,化成满天血雨,洒满大树。你们人类所谓的灵魂---在我们这里叫做能量体---也会在下落过程中被风力卷出你们的身体,最终也会成为大树的养分,帮助大树成长。”
秦无病问道:“什么大树?”
老人说:“就是无中生有树。”
秦无病没听清,追问道:“什么树?”
老人一字一顿:“无中生有树。”
秦无病从没听说过这种树,问道:“这树长什么样子?”
老人说:“这树的样子---用语言很难解释,不如你自己出来看看吧。”说完转身出去,秦无病也下了床,觉得身体跟往常一样,于是跟着这位奇怪的树奴出了门。外面空无一物,只能看见远处灰蒙蒙一片。老人用手指着空旷处,说:“那就是无中生有树。”
秦无病顺着老人指示的方向看去,可是除了一片灰,他什么都没看见。于是问道:“树在哪儿呢?”
“就在那里。”老人很坚定地回答。
秦无病心想,一个瞎子指着一片空旷,硬说那里长着一棵树,这个场景太奇怪了。他揉揉眼睛,努力去看,依然一片虚无。
“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人转身对着他,声音很认真地说:“别用眼睛看,要用你的精神力量去看。”
秦无病纳闷:“用精神?怎么看?”
老人摇摇头,说:“算了,我刚来时也是什么都看不见。慢慢地,才隐约看出个轮廓来。直到去年,我才清楚地看见一根树枝。你不是冥界人,没长着中眼,也没有精神力量,看不见也不奇怪。”
秦无病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没长着中眼故而看不出那棵隐形树倒是他的错,害得这个救了自己的孤独的老人很失望。他真想问问眼前这位自称树奴的老人到底是不是盲人,可是他很理智地没问,而是换了个新话题:“冥界人都长着第三只中眼吗?他们都能看见那棵树吗?”
老人摇了摇头:“只有血统最纯正的原生冥界人,天生长着中眼,才能清楚看到神树。我是到了冥界之后慢慢培养出精神力量,才能看见。也就是说,我的精神强度不如真正的冥界人。而你的精神力量又远不如我,所以你什么都看不见。”
秦无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到了冥界之后?您的意思是---?”
“我本来不是冥界人,但也不是你们人类,要不然我也活不过死寂之风。我原本是外界人。大约在十多年前,因为意外,被空间裂缝拉进了冥界,就一直待了下来。”秦无病一脸惊讶,老人好像看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接着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所谓空间裂缝,就是来往于不同界面的通道,不过不是人工的。”
秦无病道:“不同界面?我就听说过人世间。还有好人死后去的天堂、坏人死后下的地狱。照我们那的说法,地狱就是你们冥界了。”
老人面无表情接着说:“那可能是你们人类的说法。按照我们冥界的说法,世界有冥界、幽冥界和外界。幽冥界包围着冥界,外界还在幽冥界之外,所以叫做外界。”
“对。外界和幽冥界也称为下界面。冥界单独成为一界,可以叫做中界面。跟冥界同一层的,还有你们人类世界---”老人的话还没说完,秦无病抢着说道:“所以我们人类也算是中界面了?”老人摇了摇头:“你们人类太弱小,根本谈不到自成一界。虽然论位置,人类和冥界在一个层面,可是在冥界人眼里,你们人类连冥界的附庸都算不上。在冥界和人类世界以上,就是天界了。天界以上,据传说中记载,还有神界,据说只有一个人上去过,就是冥界的创造者。不过他是传说中的人物,到底是不是真人还两说着。所以有没有神界,也是未知。”
秦无病边消化这套全新的世界观,边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天界,是不是就是我们人类说的天堂呢?”老人摇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不过你们人类认为只有死后才能去天堂,这跟我们的说法不一样。我们这里认为:下界面的生物在有生之年就可以到上界面去,只要有合适的机会。”
“比如什么样的机会?”
“在冥界这里,人们相信借助这棵无中生有树,就有机会到天界去。不像你们人类,只有死后才有机会到天界。可能人类体质太弱,肉体受不了不同空间的能量气流,只能把灵魂能量送上去。不像我们,身体和精神都能到天界去。”
秦无病想了想,决定先把这套复杂的界面论放一放,先听听眼前这位树奴的故事,“所以像您这样后来的---”“像我们这种后来冥界的,因为精神能量太弱,而且没有成长的可能,就只能干点低贱的工作了,比如当个树奴。”
“这树奴是怎么回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我刚才说过,冥界人一直都相信,借助无中生有树,可以上达天界。在历史上,这种树出现过几次到几十次不等---”
“啊?”
“取决于你相信哪本书的记载,不同版本有不同说法---不过在大约三百年前,当时的冥界确实有人顺着无中生有树到达了天界,关于这件事,所有现存的记载内容都是一样的。可是他们应该没回来过,所有记载里都止于他们消失在神树尽头。接着无中生有树就此消失,直到一百年前,神树再度出现在冥界,上层冥界里当然又有人打算到天界一游,不过这种光荣只属于最上层的冥界人,像我们这种低等冥界人就只能种树。这种无中生有树成长的条件非常奇怪:它不需要阳光、空气、水份,也不必扎根于土壤。它的根是个很小的种子,飘浮在空中,却可以蜿蜒成长出无穷无尽的枝干。可是这种成长需要血肉和灵魂做养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长达百年计的时间里,时刻不停地以生命做祭品,献给无中生有树,以求得它的成长。自从得知冥界又出现无中生有树以后,冥界人就在冥界王的指挥下负责不同的工作:上层冥界都是年代久远、传统深厚的贵族家庭,负责培育将领和最出色的战士。中层冥界负责寻找生命献给大树---像你被抓来,那就是中层冥界的工作---一开始,他们只寻找条件好的人类,可是数量太少,大树的成长太慢,近几十年来开始不择条件,是人就抓。经常整村整县的抓人。抓住后带回冥界入口,就随意抛下人来。所有的人---不,你例外---一接触冥界的死寂之风就立刻被吹散,灵魂也飞出身体,最后都落在大树的枝干上,滋养它成长。至于我们下层冥界,主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大树,最低级的就是像我这样的树奴。”
秦无病发现这位树奴居然能够很坦然地自承最低级,这在人类社会里是很难想像的。他记得村子里原来有个流浪汉叫阿桂,明明连小孩子都敢欺负他,可他还总吹牛说自己其实是村长老赵的本家三叔,结果被村长找人打了一顿,轰出村子。可是这里的人---至少眼前这位树奴---丝毫没有当着自己这个不知道他底细的外人就吹牛的打算,而是坦然承认自己是最低级的树奴。
秦无病问道:“那树奴的工作都干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无中生有树用不着浇水施肥、松土捉虫这样的照顾,它就是等着从天上掉下来的血祭,吸收了这些养分之后,如果它愿意生长,就长出那么一点儿,可能一根手指那么短,也可能一条胳臂那么长。可能长在这个枝上,也可能长在那个枝上。总之,不受控制,也不必控制,它自己就能长得很好,所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向无中生有树认真祷告,然后再看看花开花谢,这就算一天了。”
“祷告?”
“冥界人相信向神树祷告可以获得保护,可是具体工作由我们树奴来做。你醒来之前,我刚祷告完。
秦无病问:“您向树祷告,它有什么反应吗?”
老树奴说:“没反应。”
“那您怎么知道树听到了祷告呢?”
树奴抚着心口位置说:“只要认真祷告,神树肯定知道。”
秦无病点点头,貌似懂了,心里决定不在这种唯心的问题上深究。“谁愿意当树奴呢?”
“中上层冥界当然不愿意。可是在下冥界里,愿意当的人可不少。比如说我,作为外界人,我是最低等的冥界人。如果我想提升自己的冥界等级,必须要对冥界做出贡献。可是像我这样的能做什么贡献呢?只有成为树奴,首先我这一生就不愁生计了。其次我的后代---如果我有的话---他们的等级就会提一级。虽然变化不大,但毕竟升了一级,就能做很多别的工作,不必再做树奴了。比如要是有机会进军队,再有机会立下军功,等级就会不断提升,有朝一日升到中层也是有可能的。”
秦无病没想到在冥界里,社会等级也很森严,跟人类社会差不多。“那要是继续升,还能升到上层喽?”
“那可就非常难了。我没听说哪个上层贵族是从下层冥界升上去的。上层冥界内部通婚,他们的孩子们,生下来就有各种职位等着他们。”
秦无病愤愤地说:“跟我们那里一样!大官的后代还是大官,老百姓的后代还是老百姓。”
树奴淡淡地说:“人间也这样吗?反正在我们这里,等级基本就是这样。不过要当树奴,也要付出代价。比如我,不仅付出双目失明的代价,还拿出了一部分感情和记忆献给了神树。”
秦无病刚想羡慕树奴的轻松工作,没想到代价如此高昂。而且他以前从没听说过感情和记忆也可以献出去,更不明白一棵树要人的感情和记忆来干什么。“那您付出的感情是什么呢?”
树奴淡淡地说:“是笑的能力。现在不管我心情多好,脸上永远不会有笑意;心里也永远不会有欢喜的感觉。”
秦无病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总是一个表情了。他想起村子里有个吴老二,中风面瘫,就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还确认了自己刚才的猜想:这位老树奴的确失明,可是借助精神力量,他能看到的却更多。
“那失去的记忆又是什么呢?”
树奴长叹了一口气:“当我决定把一部分记忆献给神树时,我觉得我的整个精神世界好像被神树打开了一样,然后神树就取走了我的一段记忆、一段生命。”
“它取走了什么呢?”
树奴慢慢地摇头,“想不起来了---”他把眼光投向空旷的天空,不再说话了。秦无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秦无病心想,花开花谢就算一天,这倒有趣。忽然他想起什么来,问道:“您说这棵树上有七色花,一开一谢就是一天。那以前没有这棵树时,你们怎么判定时间呢?”
树奴说:“有没有树,花始终都在。”
秦无病没明白这句话,听着很玄。
树奴解释:“这种七色花到底是不是无中生有树上结的花,反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树时,花朵会定时开放枯萎,只是飘浮在空中。有了树时,花朵就会依附在树干上,还是定时开谢。所以以前没有树时,我们一样用花来判定时间。”
秦无病终于明白了。树奴想了想,又说:“还有个说法,每一朵花其实都是无中生有树的种子。可是绝大多数的花朵只能开合,却长不出树干来。谁也不知道哪朵花是树的种子,也不清楚怎样才能让花变成种子,等到我们冥界人察觉到树在生长时,那树就已经很大很密了,这些枝干缠绕生长,谁也找不出来最初的种子了。”
秦无病在心里仔细研究过树奴的话,试着总结道:“也就是说,这棵无中生有树的种子可能是某一朵花忽然变成的;也可能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飞来的,反正神不知鬼不觉的,它就成形、生长了。”
树奴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难怪叫无中生有树!这种树还真像是凭空出来的一样。”
树奴又说:“其实我们冥界人也不太清楚这种树的来历,至少我不清楚。但是这种树定期会在冥界生长起来,每次神树出现,就会带给我们进入天界领域的机会。”
秦无病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努力想像着树的样子,又问:“那现在这棵树长到多高了?你们能上去了吗?”
“还差得远呢!”
秦无病喃喃道:“真神奇!---对了,您救了我的命,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我早忘了。从我成为树奴那天起,就不再用自己的本名了。”
秦无病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来:“请问,我怎么离开这里呢?”
树奴的声音里透着惊讶:“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呀。我家里还有我娘呢。”
“回家?你哪还有家?哪还有娘?中层那帮人实行扫荡措施,别说你一个小小村落,就算是一个县城甚至一个省城,他们所到之处也是人畜皆无了。”
秦无病听到这句,面如死灰,声音发颤,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那,难道说我娘也---”
“死了。”
自从看到铁蛋的脑袋以后,秦无病就怀疑,既然山坡上的这几个孩子都遭了毒手,以那数百道烟柱的架势,只怕自己的村子也保不住了。娘恐怕也---可是他始终抱着万一之想。如今被树奴说出最可怕的心事,他终于受不了了。刚要放声大哭,树奴又一句冷冷的话传进耳朵里:
“再说,我告诉了你这么多秘密,你觉得你还能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