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池冉的眼中,父亲是一个英雄,尽管他面容丑陋,瘸腿,还是个不通武艺的书生。
小时候,母亲常常抱着他,讲着父亲年轻时的故事。故事里的父亲,面容清俊,身负奇才,是如何英勇地救下曾经陷在乱军中母亲。
夏池冉的父亲夏饮,是周将军的结义兄弟,冲阳关的布衣军师。直到后来玄天之变,周景意交出兵符,归隐山林。父亲在回潮州的路上被人推下了悬崖,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毁了容貌,瘸了一条腿。
冲阳四君子的故事已成过去,剩下的,只有在评书先生的惊堂木间轮番演绎的市井传奇。
夏池冉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当自己刚在街上偷了两个银毫,不敢回家,在巷口徘徊着琢磨怎么花钱时,曾看见父亲呆呆坐在柳树下,唱着一首边塞古曲。
“风烈烈,听君长叹,十年干戈天地老,回首时,人已飘零散。再笑共饮三百杯,便是半生漂泊。”
他看着这个平日严肃的,不苟言笑的男人,第一次想要了解他的少年时期。
数十年后,夏池冉当真走遍了各地,听遍了各地的评书。那个也曾高歌助酒的年轻人,在故事里永远那么英俊倜傥,不惧权贵,胸中沟壑,决胜千里。夏池冉努力想从中找出一丝一毫与记忆里沉默寡言的男人的相似之处,最后只能承认,父亲的年少轻狂,他的志向、抱负,都在人生的困顿中消弥待尽。
母亲认出了他,嫁给了他,为此不惜与家人决裂。颜家是潮州大户,是懿朝七姓之一,断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身无分文的丑陋书生。
永宁十五年,夏池冉出生在一间破茅房里。永宁二十二年,他的妹妹夏凉欢出生。
妹妹周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夏家没钱买药,除夕夜在颜家门前跪了一晚上。夏池冉自幼混迹市井,嬉笑顽皮,不知怎的,在暗夜里灰尘中却跪得笔直。
门开过,几个男孩儿穿着簇新的锦袍出来放鞭炮。一个孩子将爆竹点燃了,丢到夏池冉面前。夏池冉跪在地上,抬着头。鞭炮炸响的时候,他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却并没有站起来。
孩子们嘻嘻哈哈站在门口,不断用鞭炮去吓他。直到府里几个健壮的仆妇把他们带了回去。
天将亮时,父亲母亲带着他回去了。母亲把脸贴在妹妹冰冰的额头上,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凉欢最后没有死。一个游医路过,救回了她的命。
那个除夕夜,父亲受了寒,日夜咳血。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开始写《冲阳笔记》。在那个极北的边塞古城,父亲施展过自己所有的奇才谋略。
游医怜悯他们家人贫苦,留下许多药钱。他离开潮州的那一天,夏池冉跑到城门口等他,唐突地说:“能不能给我一件你的东西?”
游医蓄着长须,脸被遮住了大半,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温和地看着他,说:“是钱不够用吗。”
夏池冉摇头说:“我以后会找到你,向你报恩,所以我要一件你的东西作信物。”
游医摸出一个钱袋递给他,上面绣了几片好看的柳叶。
游医说:“我不需要你报恩,但你日后若想离开潮州,便用里面的钱去北方的落谣川。记住,这笔钱是给你的,不是给你父母的。”
夏池冉听不懂,但是肯定地点点头。
一个月后,他背着偷偷收拾好的包袱,在深夜走出家门。
颜家大门的门房睡眼惺忪地站着,直到孩子走近时才有所察觉。夏池冉的脚步是那样的毫不犹豫与坚定,一如多年后,他持剑走入同一扇门时的决然。
他的话,门房是听清了。
“你们会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