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家以前登门的都是名族要人,从没有过他这样的客人,诸名小辈推推搡操拥着他,都觉得新鲜好玩儿,要不是家规森严,沿途必然洒满一片嘻哈之声,蓝景仪道“含光君,拖到哪里去?”
蓝忘机道"静室。”
”静室?!"
魏无羡不明就里,众人则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蓝紃洢也是颇为惊讶地瞥了他几眼,而后又敛了情绪回过头去。
那可是含光君从不让其他人出入的书房和卧房啊..
静室内陈设甚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折屏上工笔绘制的流云缓缓浮动变幻,一张琴桌横于屏前,角落的三足香几上,一尊缕空白玉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泠泠的檀香之气。
蓝忘机去见他叔父商议正事,魏无羡则被摁了进去。蓝忘机前脚走,魏无羡后脚出。在云深不知处晃了一小圈,果然不出所料,没有通行玉令,就算翻上了几丈高的白墙,也会立刻被结界弹下来,并迅速吸引在附近的巡逻者。
魏无羡只得又回了静室。
他遇任何事,心里都不会真急,负着手在静室中来回踱步,相信迟早能有对策。那股沁人心脾的檀香之气冷冷清清,虽不缠绵,自有动人之处。他闲来瞎想:“蓝湛身上便是这个味道,想来是在这里练琴静坐的时候,香气沾到了衣服上。”
这么想着,忍不住靠得里角落那只香几更近了些。这一靠,便觉出脚下一块木板与其他地方明显不同。魏无羡心中一奇,附身开始东敲西敲。生前刨坑挖坟找地洞的事做多了,不消片刻,竟让他翻起了一块板子。
在蓝忘机的房里发现了一个藏私秘地,光是这件事就足够魏无羡吃惊了,岂料看清里面藏的是什么东西之后,他还能更惊。
木板翻起以后,另一股原本混在檀香里不易觉察的醇香弥漫开来,七八只圆滚滚的漆黑小坛子挤在一个方形的小地窖里。
这个蓝忘机果然是变了,连酒都藏!
云深不知处禁酒,就因为这个,第一次见面,他俩就打了一场小架,蓝忘机还打翻了他从山下姑苏城里带上来的一坛”天子笑”。后来要不是和蓝紃洢玩熟了,可以凭着蓝紃洢这层关系偶尔偷喝两口,还真没喝上过。蓝紃洢倒是自己学着酿过酒,什么桂花酒果子酒倒也说的过去,可酿的天子笑还真没有那个味道。
从姑苏返回云梦后,魏无羡可就再没机会喝到这姑苏名家独酿的"天子笑”了,
记了一辈子,总说有机会要回来尝尝可总是没成。而这里藏的酒,不消打开尝,他一闻酒香就知道,正是“天子笑”。想不到蓝忘机这样一个恪守成规、滴酒不沾的人,竟然也会有用天被他发现在自己房里挖了个坑藏酒,真乃天道好轮回。
魏无羡一边感慨,一边喝完了一坛。
他酒量极好,酒癮又大,想了想,蓝忘机欠他一坛天子笑,这么多年了总得收点利息,便又喝了一坛。正喝得兴起,忽然灵光一闪。要通行玉牌,又有何难?云深不知处境内,有一片冷泉,奇效甚多,供本家男子弟修行所用,据说有静心清性、驱除邪火等奇效。下冷泉的时候总得脱衣服,他衣服都脱了,还能用嘴叼着那块玉牌不成?
魏无羡一拍手,喝完手上这坛里的最后-口,找了找居然没地方扔,便往两个空坛子里灌满清水,原样封好塞回去,盖上木板。一番活干完,这就出去找玉牌。
虽然云深不知处在“射日之征”前被烧毁过一次,但重建后的格局与从前无异,魏无羡正在通幽曲径中凭着记忆一阵穿行,却瞧见玉兰树下蓝紃洢和蓝思追蓝景仪二人对立而坐,蓝紃洢淡淡饮茶,时不时瞟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两人,蓝思追两人面上虽也笑得牵强,平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紧紧绞在一起。
魏无羡幸灾乐祸地蹲下来看好戏,
就蓝紃洢这跳脱性子,不可劲儿捉弄这些小辈是不可能的,刚才在山下对外人要“雅正”,不便发作,现在单独把这俩小辈叫来,定要好好捉弄一番了。
果不其然,蓝紃洢"和善"地开了口:"这次的夜猎..”
还未等蓝紃洢语毕,蓝思追竟已忘了家规,打断了蓝紃洢的话:“是弟子疏忽,才令事情发展至此。”
蓝景仪连忙接话:
“弟子愿自请三遍家规。”
刚才他们在山下太兴奋,只顾着这次莫家庄之行,却忘了蓝紃洢这个“长辈”,从小到大他们没被少欺负,现在不自请三遍家规,一会儿被怎么捉弄还不知道呢!
啧啧,魏无羡感慨着,这些小辈都被蓝紃洢欺负到主动请罚的地步了。
“呵——”
蓝紃洢轻笑出声来,把琵琶搁在桌上,手半托着脸,
“我在你们心中就比兄长还可怕吗?有什么好罚的?这次夜猎做得很好。”
蓝思追二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对蓝紃洢的忌惮和对蓝忘机蓝曦臣的敬畏不同。蓝紃洢也是蓝家里名声相当响亮的人物,样貌出类拔萃,举止雅正,实力颇佳,自少女时便有"世家第一仙子”的清誉。然而蓝紃洢虽然风评甚佳,但有一个公认的性格:看似温柔和煦实则清冷寡言,待人礼到为止,绝不深交。可对他们这些蓝家的小辈来说,蓝紃洢却极好相处,丝毫不端长辈的架子,偶尔犯了家规时也会替他们在含光君那里顶着。他们自打记事起能想起来最美好的画面就是蓝紃洢端着各式糕点来给他们改善伙食。
修炼之道苦楚几多,况且他们身在姑苏蓝氏这样的世家,其中艰辛不可言说,但蓝紃洢就偏就成了那些酸涩日子里拂面的杨柳风。所以他们固然也敬重蓝紃洢,待她却比另外二位多了几分亲近。
可应该也是相处得太好了,他俩经常被变着法儿捉弄,但偏偏每次都在“情理之中”,蓝忘机没法儿管,蓝曦臣本就是宠妹妹宠惯了,见蓝忘机不管,自己也不过问。总而言之,蓝紃洢对他们来说,是日子里的曙光也是一道无可附加的阴影。
蓝紃洢随即从一旁的竹篮中取出一盘糕点,推给蓝思追二人。
魏无羡看见蓝景仪登一下就来了精神,
好吧,这并不夸张,蓝紃洢做糕点的手艺实属上乘,江澄那厮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时都时常被他拐去偷几盘蓝紃洢的桃花酥,他在乱葬岗那时也时常惦记着。再者蓝家的饭菜他是见识过的,汤都带着药草的苦味儿,有这么一盘确实不易。
蓝紃洢却又幽幽地开了口:
“但是...”
蓝思追俩人立刻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忘了蓝紃洢这给一颗糖又打一巴掌的脾性。
“既然都出了口,言出必行,家规后日拿来吧。”
两个小辈的脸立马就僵了。
魏无羡捂着嘴蹲下身,
哈哈哈这蓝紃洢果然没让他失望!
语毕,蓝紃洢扔下风中凌乱的俩小辈,抱起琵琶便翩然走入小道深处。
二人虽然无奈,可也只能行礼目送着蓝紃洢离开,待她走远了,蓝景仪连忙端起糕点,拈起一块抛进嘴里:
“思追啊,你说紃洢仙子这桂花酥哪儿学的啊?”
蓝思追摆摆手:
“你问我?这次出去夜猎你又没打听到?”
“哪儿能啊,这么多地方,一处都没有会做的,估计是独家秘方了。唉,就这一盘抄三遍家规也值了.”
“我说你别一个人端着吃啊给我块!”
魏无羡见两名少年走远了,站起来准备继续去找冷泉,一转身——
蓝紃洢正抱着琵琶定定地看着他,
哎哟我去!
“莫公子在云深不知处游荡,可是蓝家有何招待不周之处?莫公子可是兄长的贵客,兄长若是知晓,定要怪罪紃洢的。"蓝紃洢一如既往挂着那副客套礼貌的笑容,
罢了罢了,魏无羡也知晓蓝紃洢的功力,万里挑一的修炼奇才,况且现在这个身体弱成这样,能被逮住也不奇怪。但看现在蓝紃洢这个语气,估计也还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反正莫玄羽是个疯子,蓝紃洢这么维护她那二哥哥,那她面前诋毁蓝忘机两句,没准儿还能被赶下去呢!
这么一想,魏无羡干脆清清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你们家那个含光君不要脸!把我拐进这鬼地方,还这么好的确名声,我呸!家大势大了不起啊!又是打人又是抓人的,难不成他也是个断袖,把我抓回来睡啊?拖进去还不管我,饿死我!呜呜鸣,你们欺负人!”
“莫公子若是饿了,交给紃洢便是,紃洢这就领着莫公子去寻吃食。”
坏了,魏无羡心中一紧,皮过头了!
这蓝紃洢,对陌生人只讲基本的礼仪,绝不越“雅正”半步,最多打个招呼便头也不回地飘去,现在却准备带他去找吃的,简直可怕!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也只能讪讪地跟着走,
这蓝紃洢莫不是是准备带到云深不知处境外杀人抛尸,便是修养已经好到可以容忍有人肆意诋毁她哥哥了?
好吧,后一种假设根本不成立,蓝紃洢脾气还没这么好,
想到这,魏无羡背脊一阵发凉,虽然蓝紃洢还不至于二哥哥被骂几句就准备杀人放火,但还是谨慎为上,好不容易捡来这么一条命呢!可正当魏无羡蹑手蹑脚准备脚底抹油时,蓝紃洢却一声喝住了他:
“这云深不知处错综复杂,莫公子可要跟紧些,切莫走丢了才是。”
好吧好吧,又被逮住了,魏无羡也只能把装疯卖傻的精神发扬到底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人!你肯定是好言好语把我哄到哪儿去杀了卖了!跟你那无赖哥哥一-样!不怀好意!”
蓝紃洢顿了一顿,在魏无羡前面站住了,没有任何反应。
魏无羡可真奇了怪了,虽说蓝紃洢看着和蓝曦臣一般春风和煦,骨子里的清冷却跟蓝忘机学了个十打十,况且就他这么撒泼诋毁长辈,是个人都该受不了,蓝紃洢更不是什么好脾气,遇上难对付的,懒都懒得搭理,客套两句就把人扔在风中凌乱了,现在脾气也是越发好了?
魏无羡思绪万千,但见蓝紃洢毫无反应,又变本加厉: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小苹果!我要下山!”
今天这蓝家也是怪,就他这么胡闹,竟还没有人来管管!
可不等魏无羡细细思索,蓝紃洢转瞬间便抽出了腰间的无妄,凌厉的剑锋直直逼来,空气被划破的声音隐约传来,魏无羡连忙就是一个闪身避开,无妄剑又急速回锋,紧逼魏无羡,魏无羡边闪避边哀嚎着:
“哎呦呦!我说蓝三小姐,用不着拔剑对一个弱男子吧!”
虽说嘴还在欠,但魏无羡也是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无妄剑以速度闻名,蓝紃洢修炼的剑法更是将这一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就速度这一块儿无人与之比肩,而且在这一招一式中不知道怎的,攻势越发凌厉,莫玄羽这副身体灵力又颇为低微,坚持到现在也是十分勉强了,
可这莫玄羽和蓝紃洢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居然一见面就拔剑,家规呢!
就在魏无羡快招架不住之际,蓝紃洢又将琵琶翻入手中,素手在弦上一拨,无妄剑周身灵气一瞬间巨大加持,来不及反应,剑锋便破空而来,魏无羡没想到蓝紃洢动了真格,剑锋划过了脸庞,几缕碎发被割断来,
哎哟这姑奶奶!琼茶都使出来了!
琼茶乃是蓝紃洢琵琶法器之名,蓝紃洢用剑专攻速度,甚至自创了一套琵琶音法来加持无妄攻势,可谓惊世奇才。可现在魏无羡套在莫玄羽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壳子里,蓝紃洢也必然看出他不待片刻便会败下阵来,何必又如此急切地祭出琼茶?
而且蓝紃洢这一剑中,异象骤起
蓝紃洢今日一招一式灵气盛强,却虚浮在外,没有修炼积淀厚积薄发之感,且剑术灵敏也不比从前。
这么多年了,蓝紃洢的剑法应当越发炉火纯青才对啊!
不及魏无羡再多做思考,数秒后,无妄剑锋就已横于魏无羡脖颈之上。左右已经是砧板上的肉块,料定蓝紃洢定不会无故杀人,魏无羡反倒有心思去欣赏这把剑了,
剑身轻薄,灵气流转其间,一圈柔和的光华散开,周身气流强厉,隐隐散发着威慑之力,剑柄晶莹通透,尾端垂着一淡蓝琉璃流苏。
啧,魏无羡咋舌,这蓝家三人的剑都造得如此相似。
但比起那些,魏无羡还是更关心今天这位姑奶奶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果不其然,蓝紃洢慢悠悠地开了口:
“莫玄羽,金家前宗主金光善私生子,被接进兰陵金氏,有又因断袖之癖被赶回莫家庄,而后在莫家被百般欺凌,自此没了神智。”
唉,蓝紃洢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现在已经把莫玄羽的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仅仅凭他迄今的表现来说,魏无羡自问没有可疑之处。蓝紃洢一向谨慎,怎会贸然拔剑相向?
“可看莫公子如此身手,说是神智不清也太过牵强,相反,紃洢觉得莫公子实在天资聪颖,不然何谈以一草草制成的竹笛便让那鬼将军温宁言听计从?”
蓝紃洢面庞掩在面纱之下,抱着琵琶看不出情绪,
“且不谈明明被挫骨扬灰的鬼将军为何出现,但世上谁人不知鬼将军只听夷陵老祖调遣,就说莫公子被赶回莫家庄才修的鬼道,那也太天赋异禀了。”
魏无羡笑嘻嘻地听着,
“可是夷陵老祖十三年前早已死于乱葬岗围剿中......”
说到这里,蓝紃洢突然顿住了,随后又深吸一口气,继续下去,
“江宗主拿着紫电却没能抽出魂,那莫公子便没有被夺舍,可紃洢还真想问问莫公子是如何操纵只听从夷陵老祖指令的鬼将军的。”
魏无羡一脸堆笑配合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呢。”
蓝紃洢一步步缓缓走来,魏无羡脖间悬着的无妄也已经回鞘,
“这便算了吧,那思追和景仪在莫家庄看到的凶尸相斗的情形又怎么解释呢?”
魏无羡失语扶额,蓝紃洢的消息怎么收的如此之快!
“这个……你也知道,夷陵老祖崇拜者还是很多的。”
“仅仅是‘崇拜者’?莫公子如此聪慧之人,不觉得这理由太过勉强吗。只有夷陵老祖,才能驭得凶尸,催得鬼将军。”
魏无羡现在也懒得去装疯卖傻了,向周围环顾一圈,索性盘腿坐在地上,
“那蓝三小姐不觉得自己的理由也很牵强吗?只是驭凶尸催温宁罢了,你又如何断定鬼将军只能为夷陵老祖所用?”
蓝紃洢眸子中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
呵,
她又如何断定呢?
凭感觉?
也有些吧。
可还是因为她知道,能让蓝忘机不顾一切带回云深不知处的,只有那一人罢了。
她知道她今天太过冲动了,只有五分的把握便选择孤注一掷。
她知道这样是冒险,但一想到可能是魏无羡,她果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可她赌对了。大抵魏无羡也不会料到,如今谁人不都只会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句“紃洢仙子”,哪像他一般一口一个“蓝三小姐”喊得百无禁忌。
“莫公子的身上,有很多夷陵老祖的影子。”
“就此断定我就是夷陵老祖,担这么个千古罪人的名字,我可不愿意啊!”
魏无羡叼了根草衔在嘴里,
“而且,紫电都已经抽过我了,我确实不是夺舍上身啊。”
听到这句话,蓝紃洢周身气焰又腾一下燃起:
“夷陵老祖,总会有办法的,例如——献舍。”
魏无羡猛的抬起头,他没想到,蓝紃洢居然会知晓这禁术。
蓝紃洢见魏无羡这般模样,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
事已至此,估摸着蓝紃洢也有八九成认定他的身份了,魏无羡也就越发随性了:
“那就当我是献舍吧,蓝忘机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这,也是紃洢心中所惑。”
蓝紃洢确实不知晓,蓝忘机既然带了他回来,就定是把魏无羡认了出来,可在蓝紃洢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都没有蛛丝马迹表明蓝忘机哪里可以认出魏无羡,没有,哪里都没有,蓝忘机远不如蓝紃洢所掌握的资料充足,他们仅仅相逢几个时辰,就连蓝紃洢,这次都是抱着赌一次的心态来诈魏无羡,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然也不会如此急切。但若是蓝忘机没有认出魏无羡,就实在没有把他带回云深不知处的理由了。
他们两个定定地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魏无羡叹了口气: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魏无羡,你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