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请您随我们来。”美智子镇定沉着地鞠了个躬,敏锐地注意到他在听到这个称呼后一瞬间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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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感受到了他投在自己身上那复杂而又意味深长的目光,可是却又飞快地消失了,令人不禁怀疑只是一个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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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和美智子领着范无咎在古老而又神秘的庄园里走着。正是秋意正起的时节,脚步踏在落叶上的莎莎声,仿佛轻柔又有些哀伤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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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空有些昏沉,太阳似乎疲惫了,只有微弱的惨白的光,就像医院中病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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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先生的英文语速不快,却相当准确,这让杰克略微有些吃惊——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三星期内将别国口音练得与本地人一样纯熟,哪怕他曾经学过这门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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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水挺深,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呢?杰克在心中默默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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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往水库里再倒一吨水,实际上并不会有什么差别,沉在水底的依然不会浮上来,该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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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庄园,正是这深不见底的水库,至于谁主沉浮,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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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先生,您想来一杯茶吗?”经过餐厅时,美智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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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无咎那毫无表情的面容似是动了动,仿佛“茶”这样事物让人很吃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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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那再好不过了……”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从远方飘来的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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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幽的香气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开,范无咎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那热水中如花一般缓缓舒展开的叶,眼中满是美智子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既像是悲伤,却又似乎有种重逢般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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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她才会知道,有一种相思,叫做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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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捧起杯,像是虔诚的教徒般闭着眼轻轻饮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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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与美智子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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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缓缓张开了,却带着一种极为深沉的怅惘与悲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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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还是,这么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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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美智子以为,茶叶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更何况,自己还天天在喝呢,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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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刚想问他要不要糖,却又隐约觉得问题不在这里,终而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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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茶叶是不会变化的,但若是你心中只有一潭苦水,那么什么都是苦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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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整个人,都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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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却用一种古怪的,关切却又带着悲愤的神色转向美智子,“小姐……是日……东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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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智子的瞳孔晃了晃,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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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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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究竟是那弱肉强食,历史的必然,还是人道主义上的恶意,惨无人道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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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智子的双手死死捂在嘴前,摇着头咬着唇,似乎再也克制不下夺眶而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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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默默地坐着,也只能够坐着。有什么资格?英国,在这场酝酿已久的风暴中,又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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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拿起刀的强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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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明明拼命想要置身事外,说服自己变得轻佻而冷漠,到头来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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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罩上一层轻薄而毫无意义的面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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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毫无结果的指控。只有悲愤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气中,可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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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已成舟,破镜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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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你还会有什么办法吗?那些国,那些曾经奋不顾身爱着的国,然后恍然有一天发现竟是这般的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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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更令人绝望的是,你会发现它早已死死地印在你的身上,成为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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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早已不重要,忏悔只是一时的,剩下的只有不容争议的事实和那渺茫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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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自以为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采取的,而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行动是不由自主产生的,与整个历史进程相联系,而且在无限长的时间之前已被决定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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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学着面带笑容地接受它,因为没有希望能够摆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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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智子带着范无咎去了那天的图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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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样的尘埃,那从天窗射下的苍白无力的救赎之光,拐过许多角落后再次捧起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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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被灰尘覆盖掉的过往,因为这样才能让你彻底挣脱过去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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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无咎说,他不是黑无常范无救,只不过想要拥有他的力量,守护一片清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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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总有一天,也会真正无咎,既往不咎的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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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摘自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