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正值霜降,蓝曦臣正帮着江澄准备即将到来的重阳节祭祀佳酿,就听一个弟子匆匆跑来说宗主起不来床了。
从清晨阵痛到下午,羊水早就破了,可是胎儿迟迟没有出来的架势。
江家一整个人仰马翻。
床前围着两个产婆和三个大夫急得团团转,不停地给江澄按摩擦汗鼓劲,可是除了江澄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孩子仍然毫无动静。
蓝曦臣冷汗如浆,饶是一开始以为准备充足沉稳如斯,也渐渐掩不住眼中的越来越浓的焦灼满溢,可是他知道,若是自己不镇定,没有人替他杠。
“没事的阿澄,你可以的,再加把力气。”蓝曦臣握住对方的手腕,给他源源不断地注入真气,然而在剧痛之下江澄根本无法运转经络,真气入体就如石牛入海,瞬间便消失无踪。
时值深秋,可是江澄的汗水早已将衣裤全部浸透,棉被上也汗湿了大片,汗水仍然从他的脊背额头源源不断地渗出,整个人犹如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他的黑发早已凌乱地不成样子,一缕一缕地粘在耳边,毫无血色的嘴唇半张着,偶尔溢出沙哑的呻吟。
他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尤其是在一屋子都是人的情况下,若是不是疼得狠了,绝不会让自己哼出一声。然而这恨不得将自己撕裂的痛苦让他实在无法忍受,将蓝曦臣的手掌咬破之后,他终于再忍不住松开嘴,从喉咙里溢出声嘶力竭的呻吟。
江澄如受伤野兽般的嘶喊犹如在蓝曦臣心上凌迟,他俯身摸着对方高耸的肚皮,焦声道:“小混蛋,小冤家,求你快出来吧,别这样折磨你爹呀!”脚下的一块地砖已经被他无意识间踏裂,可他仍无计可施无法可想,除了一波波地输送灵力,也只能拼命地安慰他,鼓励他。
日头从东到西,染出一片晚霞后再渐渐消失没入黑暗,江澄的呻吟一声比一声低哑,终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双目失神地半闭着,只有蓝曦臣唤他时眼睫才微微颤动,一开始鼓足了的信心渐渐崩塌。
蓝曦臣一开始还不停地给他灌些参茶补药,可是后来江澄连吞咽的力气也被抽空了,灌进去的茶水全从嘴边溢了出来,他偏着头一动不动,只余下口鼻间轻微的喘息。看着对方几近虚脱的模样,蓝曦臣禁不住浑身发冷,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心急火燎地催促道:“请几位先生再想想法子啊,想想法子啊!”
一位年长的大夫直起身来擦了擦汗道:“蓝宗主,事态凶险,望您做好心理准备,这么久了……大人已经没了力气,孩子恐怕已经…….”
闻言,蓝曦臣倒抽一口寒气,瘫软在床的江澄猛然睁大了双眼,嘶声断然截住对方的话:“不会的,请你们务必救救他!这孩子不会有事的!”
蓝曦臣这一生遇到过大大小小的凶险,可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他的脸已经发麻,甚至感觉不到脸颊肌肉在微微抽搐,未曾意料的后果如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上,可他却偏偏只能被动接受,无法做出任何努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以身代之,可是不行。焦虑、恐惧、担忧、心疼如同千钧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把他逼得五内俱焚,如临深渊。
他知道这个孩子对于江澄而言多么重要,他知道江澄为了怀这个孩子受了多大的罪却又多么巴巴地期望着他平安出生。他们一起见证了这个活泼的小生命从无到有,在肚子里如何一点点长大的过程,又如何能轻言放弃?可是如今自己心爱之人遭受着如此漫长的折磨,这样拖下去,不仅元气大伤,更可能危及生命,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如此奋不顾身?
他用湿布巾润着对方毫无血色的嘴唇,努力压抑下心中的万千不舍,颓然道:“阿澄,咱们不生了,或许,我们与这孩子无缘——”
“我可以的……”耳边传来江澄微弱的声音,那紧蹙的细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还可以……这个孽障,我非得把他生下来不可…..”
蓝曦臣忙用力握住了江澄的手,稳住心神点头鼓励道:“阿澄,你受苦了。好,好,我们加油,就一会儿了,就快了,我们的孩子一定平安无事。”
他转过头,神色肃然道:“大夫,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
“吾等一定尽最大努力。”几位大夫应着,手下不停按压江澄的腹部穴位,又加以针灸,帮助他刺激扩张产道。
江澄狠狠地咬了牙,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拼命将那团软肉往下面推去,他额头青筋爆出,牙齿咯咯作响,握住蓝曦臣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握住的唯一一块浮木一般发狠。
“啊,快出来了!”大夫一阵雀跃,又道:“看到头了!使劲!”
蓝曦臣眼前一亮,他在心中拼命地乞求着神明保佑,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地死死盯着,他们是那样迫切地期待着小生命的降生!
江澄仰了仰脖子,如濒死挣扎般,眼中凝着强烈的求生渴望,忍住剧痛用力下压,身子崩成一张拉满了弦的弓,陡然间下身一凉,觉得小腹一阵坠痛。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出血了!”两位产婆惊叫出声。
“还请两位宗主当机立断,情势危急,若要大人性命无虞,恐怕得立刻舍卒保车。”年长的大夫急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却仿佛蓦然一桶冰水将蓝曦臣从头淋到了脚,被鲜血染红的床单如此刺眼,他红着眼睛拉住大夫的衣袖一迭声恳求道:“没有法子了吗,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求你们了!”
“抱歉,老朽无能。”
蓝曦臣一颗心沉了下去,森森寒气仿佛从骨头缝里直往外钻,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催着他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哑声道:“既如此,请务必保大人平安无事。”
“是。”
“孩子……”床头传来喃喃的低语,蓝曦臣扭过头,就看见江澄一脸的惊惶悲戚,两只无神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不,救救他,快救救他,他那么调皮爱动,不会有事的。”
“阿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是我不好……”蓝曦臣抱住已经气息奄奄的江澄,海啸般的悔恨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对方的身躯单薄而脆弱,连紧紧的拥抱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当初为什么自己非要盲目乐观地鼓励对方生这个孩子,为什么要让对方受这样残酷的折磨和打击,为什么听不进对方的建议偏要一意孤行咎由自取。生孩子如同走一遍鬼门关,这么简单的道理,连金凌都知道自己却不懂。如今,只余下无尽的愧疚与痛苦如一道道无形的鞭子在狠狠抽打着自己的心脏。
努力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竟然是一场空。
“孩子没了。”江澄像是还未回过神一般喃喃道,又冷笑着重复了一遍,“我的孩子没了……哈哈。”他惨白的嘴唇哆嗦起来,扭曲着脸状似疯癫。
身体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任由大夫们按压折腾,甚至被利刃划开也不过只是嘴唇颤了颤,锥心之痛完全盖过了一切生理上的痛楚,江澄眼珠动了动,看一眼蓝曦臣,又像是要说给他听,语声微弱而干涩:“我们的孩子,没了……”他为他的到来悉心准备的一切,都用不上了;他有那么多话想说给他听,却也再说不出口了。他只不过是想在这个世上能再有一个亲人,想听人叫他一声爹,然而上天却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忽然之间,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江澄眼眶中扑簌簌地掉了出来,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只毫无焦点地望着虚空,奔涌而出的泪水瞬间便打湿了枕头,本已苍白如纸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蓝曦臣悲痛难抑,忍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决了堤,延绵不绝地从脸上淌过,再也吐不出一字半句安慰的话语。
在两人无声的悲泣之时,大夫将一个浑身青紫的肉团递了过来道:“请两位宗主过目。”
江澄闻言努力抬起脸,一双通红的泪眼望了过来,蓝曦臣忙颤抖着手将肉团抱入怀中。
手中的肉团还是温热的,瘦弱地如同一只猫,双眼紧闭没有半点声息,青紫的身体沾着斑驳血迹,甚是丑陋脏污。
江澄直直盯着他看,终于喉咙哽咽几下,凄然痛哭失声。
蓝曦臣不忍捧着他的身躯变冷,手掌中隐隐的灵力顺着孩子的背部进入他的体内,将孩子用一道热力包裹了起来。他将那张小脸上的污渍用布巾仔细擦净,又充满爱怜地轻轻拍了拍婴儿的背,替他穿上早已备下的一套新衣。
正在此时,江澄泪眼朦胧间忽然发现孩子脚趾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蓝曦臣方要给他裹好衣物,孩子却被江澄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抢了过去。
蓝曦臣以为对方伤心过度,想多看两眼孩子,却见江澄忽然一掌拍向孩子后心。
“你干什么?”蓝曦臣正欲夺下孩子,只见那孩子竟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水来,然后猛地呛咳出声。
江澄眼中猛然迸出光芒,哆嗦着手去试孩子的胸口心跳,虽然十分微弱,但是仍在。
巨大的喜悦从天而降,两人同时颤声高呼:“还活着,他还活着!”
蓝曦臣慌忙抱住呛咳不已的孩子连连抚背,又大声道:“大夫、大夫,你们快看!”
方才还愁云惨淡的沉重氛围顿时云销雨霁,大夫们齐齐拱手贺喜道:“恭喜二位宗主喜获麟儿!这可真是老天有眼,祖上庇佑,逢凶化吉啊!”
江澄大悲之后大喜,虚弱已极的身体终于再也不堪重负,松了口气身子一软便晕死过去。
历经波折,死里逃生,江家小少爷总算呱呱坠地,这样坎坷的出生仿佛预示了他注定跌宕起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