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小王八无聊了
夜空压得很低,一轮毛月亮半匿在乌云中,微弱光亮下,有两人在小路上徐徐前行。
“大人,等一下郡主要来找,这样不吭一声就出来,不太好吧!”凤麟说完往手心呵口气,搓一搓手。今晚也太冷了些,手都要冻住。
凤栖梧不发一言,步伐更快了。
他生气了。凤麟摸摸冰凉的鼻头,想:郡主这回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拿欺雪园胡闹呢?
“大人不要生气,等过两天郡主新鲜劲儿一过,命人把那些东西拆了就是……”
凤栖梧顿住步子,没好气道:“你跟着就跟着,费什么话!”
凤麟立马闭上嘴,安静地跟在凤栖梧身后。他看得出他烦,暝华郡主为了试探他的心意,也为了证明他对她的宠爱,竟做出这般庸俗之事。
“她砍了又怎地,谁会为那个生气。”凤栖梧沉默半晌,叹气道:“她也不小了,大晚上的不在自己房里,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如此便回答了他为何要出来,也回答了他为何要生气,说话的口气,竟像责怪不听话的妹子。
凤麟摇摇头,心道:她若怕人笑话,也不会来都城看你了。
两人走了一阵,凤麟惊讶道:“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凤栖梧不答,掠进小院,凤麟紧随其后。四面均是一片幽暗,只一间房里透出些微暖光,凤栖梧示意凤麟开门,凤麟拔出靴中短匕,插入门缝中一挑,门栓被挑开了。这是他的老本行,做起来真是得心应手得很。
凤栖梧缓步迈进,循着亮光深入内室。
索欢只着白色寝衣坐在被子里,身披毛大氅,发结打散,落了满身。他放松地前倾身子,一点浅笑望着无忧,无忧坐在床边,将手里的书翻页,问:“公子还要听?”
索欢正欲点头,忽觉眼角有个人影,转脸看去,顿时唬得脸色大变。凤宰相端端正正地立在房门口,微含戏谑地看着索欢,看他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无忧也吓到了,那神情好像闯进来了一伙贼人似的,她眼神一动,下意识地把书拂到床尾,力求动作自然。
“藏什么藏,都听到了。”凤栖梧道:“胆子不小哇,《蔡氏列传》可是禁书。”
索欢忙掀开被子,下床跪迎,又小心告罪:“只是缅怀已逝之人,宰相大人通融一下罢!”
凤栖梧不作声,行至床尾将那书执起来,翻了两页,纸质糙黄,字迹模糊,是极容易搜罗到的东西。他微微一笑,随手丢下那书,闲闲道:“身子孱弱,去床上坐着吧。”
索欢有些莫名其妙地瞄他一眼,乖乖缩回床上。
“这样晚了,大人怎会来这里?想是有重要的事?”
“没事就来不得了?这可是我的府邸。”说罢,他随意地坐在了凤麟为他端来的靠背椅上。
你倒是撵走我啊,我巴不得呢!索欢被堵得无语,不甘心地想:这人可着实讨厌,见人一次奚落一次,却偏生是个官儿,还是最大的官儿。
索欢现在攥他手上,既不敢太嚣张顶嘴,又不敢用妓馆里那一套去对付他,只能沉默应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道:“无忧,别看茶了,这可是别人家里,没的反客为主,落人话柄!”说话的样子十分小心眼,小心眼的索欢公子哼哼笑道:“凤麟大人,可得劳累您尊手动一动了。”直接把此间最大的那位忽略掉。
凤栖梧并不计较,抬抬手指道:“不必忙活,本官稍坐片刻就走。此次前来,为着一件小事。”随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抖开,道:“解释解释。”
纸上却是一群长尾巴小王八,围成一圈儿也不知在干嘛。凤麟只瞟了一眼便满脸嫌弃,心道:什么难看玩意儿!
——可他不知,这已经是最好的一张了。
“索欢公子正事不做,画功倒是见长。”凤栖梧讥诮着把“画”摊在被面上,听到夸奖,索欢小脸儿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是那只乌龟镇纸。”
乌龟?那是赑屃(念“必细”,古代瑞兽,形似龟)!凤麟嘴角抽搐了一下,艰难地说:“画风……呃,很凝炼。”
索欢小脸儿又一红,捏着手心道:“凤护卫喜欢,改日可以送你一张。”
凤麟面色一僵,马上摇头又摆手,“不不不,索欢公子的丹青,怎能随便要!”
索欢也摆手:“信笔涂鸦,信笔涂鸦而已!”一双大眼热忱地望着凤麟,“凤护卫不用客气。”
这千里马总算遇到伯乐的眼神,只差热泪盈眶,凤麟不忍拒绝,看看他们家大人,犹豫再三,终于苦笑着道:“如此,便多谢你了。”
饶是凤栖梧涵养一流,现下也难以绷住冷脸,唇角的笑意越来明显——来这里果真没错,至少可以换换心情。他点点那张画,道:“不像乌龟,分明是被大石头压住的长虫,爬都爬不动了。”
这话索欢可不爱听了,这怎么不像乌龟,脚都在那里嘞!捧过那张图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好,于是不高兴地咕哝道:“谁说它们要爬了,它们聚一块儿说话呢。”
凤栖梧看他半晌,促狭一笑:“哦?小王八无聊了,就找到一群同类来陪?”
“就是就是!”索欢点头赞同,心里却道:小王八没事来挖苦人,可不是无聊么!
恶习难改啊——凤麟心里长叹一声,居然拿个小倌来逗闷子,看来暝华郡主果然把他闹得够呛。
一旁的无忧眉心微皱,眼锋极快地恨一眼宰相。他家公子什么人,拐着弯子骂人的话听得多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不过是惮着此人的身份,故意顺着毛摸而已。无忧心里为索欢抱不平,可她不知他们公子在背地里,早不知骂过这人多少回乌龟,怕是连下下辈子的份都一并骂完了呢。
如此闲散地过了盏茶功夫,凤栖梧起身抖抖袍裾,索欢不禁坐直身子问:“大人要走?!”
“嗯。”凤栖梧懒懒答一声,又佯怒叮嘱:“你折腾归折腾,可别耽搁了我交代的事!”
索欢举手发誓,喜道:“自然自然,夜深露浓,两位大人仔细些!无忧——”声音拔高:“送客!”
无巧不成书,二凤刚到门边,天际电光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冬雷。
“怪不得这样冷,原来是有冻雨。”凤麟微微打个寒战,想问无忧要把伞,才张嘴,内室里传出一道清晰催促:
“无忧,快把伞和斗篷给大人!”
话音刚落,凤栖梧顿住,脸色变得和天上的乌云一样阴沉,他收回已经迈出门槛的脚,旋身直直朝内室走去。
凤麟与无忧对视一眼,低声埋怨道:“怪你家公子!我们大人可没受过这种闲气,这下就等着他在这里呆到过年吧!”说罢,急急转身,大抵是要去劝劝凤栖梧。
屋子里,凤栖梧稳稳当当坐着。索欢疑惑不已:“大人这是……”
凤大人起身行至床边,下巴微抬,一脸傲慢:“本大人突然不想走了,索欢公子说该怎么着?”见索欢顿时苦着脸看向随后进来的凤麟,便冷哼一声:“凤麟,叫魏姑娘拾掇一间屋子出来,你去歇着。至于我么……”他双眼一眯,慢慢道:“你该不会指望本官睡偏房吧!”
宰相大人当然不能够屈尊睡偏房,索欢一个小倌儿占着主卧的确不像个事儿,乖乖下了床。
凤栖梧想要整整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惫懒货,这才多久不见,他的尾巴又翘起来了。其实想来,娼门中人最擅逢场作戏,便是心里不喜欢也不该轻易露出颜色,但索欢有时就爱明知故犯,也不知脑子里装的什么。喜来曾在人前侃侃而谈,说索欢软,身子软,性情软,妥妥属棉花的,软棉花,看着卧着都舒服,可就是不踏实,得时常弹压一下,否则非飘上天不可——真乃鞭辟入里。
主人家要睡主卧,理所应当,索欢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蹭着找无忧去,想叫多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凤栖梧可不愿叫他好过,唤住他:“大晚上的,别劳师动众了,就在地上将就一晚如何。”
这用的可不是商量的语气,索欢哆嗦着站住,轻轻抿住了唇:这好端端的是找哪门子的茬儿!就是见你一脸晦气,才故意说了许多蠢话逗乐,你乐都乐了,还不准人送客?——讨人厌!
“抖什么,本官有那么怕人?”
“……冷。”
索欢光着脚丫站在绒毯上,圆润的脚趾头都蜷进毛里,凤栖梧静坐在床上,闭上眼,任由他不尴不尬地晾在地上,直到无忧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请宰相大人盥洗,才勉强令索欢打个地铺凑合。
想是被子刚晒过,凤栖梧平躺在床上,鼻端满是阳光的气息和一点清幽的香气。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