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晚上十一点,夏天还没过去,一层玻璃橱窗透着白晃晃的灯光,阻隔着街道上尚未消散的热气,不多的行人在匆匆忙忙中结束这一天的工作。
许灵扔掉最后一袋垃圾,黑色的袋子径直在面前对成小山,摘掉员工帽,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
暑假兼职一个月,由不适到习惯没花多少时间,经老员工的言传身教许灵也学会了偷奸耍滑,由老实巴交的新人成了半个老油条子。
生活处处是学问,当个服务员也得有起码得眼力劲,眼疾手快是基本,最要紧的是装忙。从东忙到北,自南窜到西,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装样子给值班经理看是一回事,打发时间才是真的。
不紧不慢混到了一天的末尾,倒掉垃圾,最后清洁一下地面就可以去打卡休息了。
李时国嘿小哥,向你打听个事儿呗。
说话的是一个虽然看着眉目很显年轻,但是头发和胡渣很显老的这么一个男人,说着还递了根烟来。
许灵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抽烟,戴上帽子问道:
许灵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李时国想问一下现在里面还有草莓味的冰淇淋卖吗?顺带一提,小哥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男人背靠在路边的栏杆上,从怀里掏了一个半个手掌大的证件,白纸红皮,金字黑边,单看做工质量一般造假证的就做不出来。男人再从证件本子里扣了一张照片出来,说道:
李时国我叫李时国,这是我的证件
两寸大小的相片,整体都有些泛黄了,上面是一个十岁左右小孩的头像,寸头眯眯眼,腮红观音痣,笑露十四齿,手比了一个二的样子,虽然有点过时,但确实是一个不会太难看的拍照姿势。
看上去样子小了一点,但是照片里的人许灵是认识的,谈不上交情,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但许灵算得上整个K店里和这个人最熟悉的了。
许灵呃,这个时候已经不卖冰淇淋了。这个人的话,现在店里也没什么小孩子,我不是很有印象,要不我去找一下嘛?
李时国那不用了,麻烦了
许灵不客气
许灵也没继续和年龄有些摸不准的男人聊,回到店里,空调制冷的空气和门外的热浪交汇对流,瞬间有了从沙漠跳进海里的感觉。
二流谎话是九真掺一假,必要时候还需要为对方考虑,思人之所思方可避人之不可思之处。但毕竟不完美的谎言是圆不上的,所以一般来说许灵是不会说谎的。
每个正常人心底都会有杆秤,小时候两端衡量着梦想和时间,长大了就捆绑着道德与价值。两害相权取其轻虽说是无奈之举,但确实是快捷有效的做事方案,只需要选有利少害于己的就成。
照片里的人许灵并不知道名字,许灵给他的代号是Z,crazy,克瑞Z的Z。
对Z的最初印象是他在笑,坐在鼎沸的人声中间,仿佛要把嘴角咧到耳根去一般,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炯炯有神的望着远方,许灵没有看过蝙蝠侠系列,只听说过那名叫小丑的角色,许灵觉得Z就像小丑。
没有人知道Z在笑什么,也不会有人去过问。许灵在学校就有一个室友叫李麒,喜欢喝酒,一喝酒就哭,对着月亮也哭,想着妹子也哭,电脑看着片也哭,没有他哭不出来的。问他哭什么他也不说。然后就没人过问了,关心一个人后续将花费的精力和时间与回报往往是不成正比的。
想到这里许灵不禁算了一下账本,暗道:
许灵亏本了呀。
老人家常说的是吃亏是福,吃了这么多年许灵是有了那么点心得,处处忍让大多时候不会换来电视剧里演的步步紧逼,没人会无缘无故针对其他人,些许金钱或是人情换一个问心无愧还是划得来的。
许灵汽车站外面没文化外出务工不慎丢失钱包回不了家的可怜大妈50块,汽车站里面聋哑小孩20,绕路的摩的师傅50,寝室里室长不亏不赚的,超大爷和李麒是熟人不用分太清。
许灵要把自己的人际关系图理顺特别简单,因为较熟悉的就只有那几个人,甚至加上了莫名其妙的一些充数的也占不了几行字,至多再算上Z。
小时候走人户吃席,许灵就特喜欢把桌上啃剩下的骨头打包带回家里喂狗,当时喂狗和狗这两个词都还没被附上褒贬的色彩,喂狗是传统,天经地义谁也不能说什么,狗更是忠诚的代表,看家护院一把手。所以许灵骨头捡的热火朝天,狗喂的油光发亮。
Z和许灵大概也是这么个关系。
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如同路边拾遗待失主,萍水相逢等离分,许灵在递给Z第一个装有残留食物的餐盘后在等两个时间点,一个是有其他人来接替自己“捡骨头喂狗”的工作,另一个就是等自己结束这份暑假工回家。
事实证明生活中的转折要么是等不到的,要么是只能靠等到。明天就是许灵回家的日子了,至于为什么是明天,是因为工资每个月十号才发,而除去已经打给家里的钱和将会用到的车费,许灵已经把生活费用完了。
周觅"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
许灵什么?
二楼楼梯口正对着儿童游乐设施,因为场地限制所以只有一个滑滑板,许灵每次见到不同数量不同年龄不同时间的孩子来这里玩同一种太空飞船游戏都会感觉特别惊奇,就像是当年信息不发达的时候全国小朋友都会玩同样几种小游戏一样,特别不可思议。
Z坐在靠近滑滑板旁边的一个位置上,面前餐盘堆的满满的,正搅着一杯早已融化的草莓圣代。
临近深夜,二楼的灯关了大半,只剩下一些微黄的辅灯在驱赶夜色。Z留了一头刚齐到脖子根的头发,染的棕黄色褪了一半,变成黑色夹杂着灰黄。以许灵的审美来看,Z其实是非常好看的,就男性而言,是在许灵见过的里面排前三的好看,除了身体实在消瘦影响了美感,整体至少是85分以上。
这也是许灵第一次听到Z说话,此前甚至一度以为他是哑巴,或许是太久没开口的缘故,Z的声音十分的沙哑,像是唱歌吼破喉咙后的说话声。
周觅你明天要走了吗?
许灵嗯
周觅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灵二十多天吧……可能不回来了,我在这里只是兼职,之后就回学校了。
Z问你回老家吗?许灵说嗯。Z问能不能带他一起,许灵说嗯?
Z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老一辈的人唠嗑,是前章后戏台上台下,说完一段又能接起下一段,再讲一次还能换个花样法。年轻人聚一起聊天的话,就是天南海北各说东西,算得上其乐融融。但是两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坐一起,这就得挠脑窝子抖搂话语了。
Z讲故事没什么条理,想起哪里说哪里,像是还未发福却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借酒吐心头块垒一样,想说的如山海,能讲的如瓦砾。
年少不知愁滋味,不年少了也未必会懂。许灵坐在那儿,对面Z半回忆半陈述的,零零碎碎的讲着他的过往,整块玻璃窗上印着他们两人的影子,昏昏沉沉的像是融进了窗外的夜色里,在数到来往经过的第七辆车时,许灵突然就有些想喝酸奶了。
Z的老家在水陵那边,初中来晨都读书,因为跟风混社会,和家里人断了联系。
周觅小时候妈老汉儿就经常打我……我就想走远点,不想回去……
许灵才知道Z只有二十,比自己还小一岁。按时间算的话,初中那会儿确实是各路非主流和社会人粉墨登场的年代,人人头上都有着不科学的发量,各种看似拐弯抹角其实比直白更直接的言论层出不穷,哪里都有寂寞与孤独相厮相守,到处都是爱我你真的害怕了吗。
Z的左胸下有一个伤口,他专门捞起衣服给许灵看的,看着不像是旧伤。Z说他有肺结核,前些年还在吃药,后来慢慢的也就断了,说刚混社会那会儿跟着抽烟上网做混账事,问许灵有没有烟,许灵说没有没有我不抽我不抽。
然后Z就已经没什么能讲的了,一个无家可归在外流浪的人和一个服务员确实也没什么可以说的。
许灵从钱包里抽了二分之一的钞票,其实也就是一张红纸,递给Z。
许灵你可以找个小一点的理发店剪一下头发,然后去看看哪个网吧在招网管没有……我一个同学的女朋友,高中暑假就是去做的网管,应该没有什么要求的……
许灵之前我在外面碰到一个警察,拿了张你小时候的照片,应该是在找你,就是窗子外面那个趴在护栏上的那个人,你看看要不要去见他。
许灵我明天还要去赶车,先去睡了。你加油吧。
其实许灵想说我们都加油吧,许灵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