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武（二）

顾太太当然认得，顾玄武就是她的丈夫。不过顾玄武改名已经多年，记得这个名字的人渐渐少了。如今从一个半大的、阴森森的小姑娘嘴里听到，顾太太下意识地害怕起来

顾太太“不、不认得！”

岳绮罗“你说谎。”

岳绮罗笑了笑，薄薄的嘴唇下，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露了出来，更显得她尖尖的下颌单薄。她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几只纸人嗖地从她的身后飞出，还没等顾太太反应过来，已经把她箍在了墙上。顾太太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见过怪力乱神的东西，温和的嗓音变成了尖利

顾太太“啊——鬼啊！”

顾玄武正在厢房跟两个臭小子搏斗，听到顾太太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就想要骂出口。可是电光火石之间，多年前被他深藏心底的往事翻腾上来，他两步并作三步地跑到院子里，正看到顾太太被纸人托在了空中，总是直直挺着的雪白颈子，死鸟一样的瘫软下来。顾炎武难得反应迅速，一手一个把追出来的儿子打晕，扔死狗一样扔进屋里。待他气喘吁吁地用手背抵住房门，岳绮罗已经闲庭信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虽然已经不是一具身子，但是岳绮罗的喜好并没有变化。顾玄武又是生来怕些鬼怪，纵使因着无心练大了胆子，这几年也都荒废了。此刻看到这个小人儿，他的那些珍藏的恐惧都翻涌出了心头，他哆嗦着胖了不止一圈的手，颤巍巍地问：

顾玄武“岳、岳绮罗？！”

岳绮罗妩媚地笑了笑，虽然这表情在她稚嫩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岳绮罗“别来无恙，顾大人。”

顾玄武“你、你不是死了吗！”

顾玄武吓得快要瘫软，后背很快被冷汗浸湿。

顾玄武“师父和道长……”

岳绮罗“死，是没死成。”

岳绮罗故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

岳绮罗“活，倒是活的很好。”

她打量了一下发胖且变老的顾玄武，凉薄的笑容又浮上唇边

岳绮罗“你是老了，丑了，娶了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无心呢？他在哪里？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没有老，没有丑，不知道有没有又找了一个李月牙来恶心我？”

顾玄武原本不很相信这是岳绮罗的，诚如他所言，他非常相信无心和出尘子的实力。无心连两条腿都不要了，那鬼洞里的东西又那样厉害，岳绮罗就算逃出生天，也不该是这么快。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小人儿，他就认定了这是岳绮罗。就算换了身体，她还是喜欢做一丁点儿大的小姑娘，喜欢穿血红的外衣，死人才要的黑裙子。还有一成不变的、轻蔑却又凌厉的眼神。

现在无心不在，出尘子也不在，他空中飘着妻子，身后有俩傻儿子。顾玄武想死一万次，也恐怕救不了这一家人。

岳绮罗“你说话，”

岳绮罗不耐烦地道。

岳绮罗“无心呢？”

顾玄武欲哭无泪：

顾玄武“我、我不知道！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岳绮罗“你说谎！”

顾玄武的话刚落地，岳绮罗已经闪到他面前。一只留了如玉指甲的小手掐上了他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顾玄武觉得若她再用力一分，大动脉都要被掐断。

顾玄武“我……没有……”

他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顾玄武“他……十年前……就走了……”

岳绮罗“哼！”

岳绮罗仍旧不信，伸出食指点上他的眉心。顾玄武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能抵得住，轻而易举地就被摄了魂魄。魂魄是不会说谎的，岳绮罗听了实话，一张小脸气的青白。手一挥，半空中的顾太太就重重坠落在地上。顾玄武还有点力气，四肢并用地爬到顾太太身边，一试还有气，心里不知是悲是喜，竟嚎啕大哭起来。

岳绮罗厌恶地掩了口鼻：

岳绮罗“真难看，你这哭相，她醒了又要被吓死。”

顾玄武“你懂什么！她是我媳妇！”

顾玄武哭得肝肠寸断，下意识地喊了出来。话一出口，心里忽上忽下的悬着。一方面觉得逃过一劫，一方面又怕岳绮罗再下杀手。他可不是无心，少了半个脑壳还能稀里糊涂的活。

岳绮罗“媳妇？”

岳绮罗似乎是被勾起了兴趣。

岳绮罗“你爱她？”

顾玄武“爱！当然爱！”

顾玄武觉着自己是活不了了，岳绮罗恨无心，自己也总脱不开干系。他是不恨无心的，只是觉着自己知书达理的娇妻和一对臭小子，为他送了命不值得。心念一动，已经跪在了地上，碰碰地磕起了响头。

顾玄武“你恨我，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半句不敢提顾太太和孩子，怕岳绮罗想起来就动了手。

岳绮罗看着磕头的顾玄武，心里恍恍惚惚地浮现出一个人影。先是那个英俊的小白脸无心，可他总不会让她舍命去死的，无心只想要她的命；后来又是段三郎，可是一瞬，这个导致她被封印的倒霉鬼就逝去了；最后又是张显宗。

张显宗，她几乎快忘了他的模样，只是记得这么一个人。可说是忘了，却又记得。眉眼鼻子嘴巴下颌，藏蓝的大披风军服军帽，平日在张府里行走穿的毛衣衬衫。她还记得他捧着自己的伤脚如珠似宝说

张显宗“相爱是很难的”

也记得他靠在柱子上死气沉沉地说

张显宗“我太弱小了”

还记得他告诉她

张显宗“男人就要保护自己爱的女人”

她应该是爱无心吧，张显宗应该是爱她吧。前者要她的命，后者为她舍了命。孰是孰非，她很难定夺。

岳绮罗走了。

顾玄武看着她大红的背影消失在眼中良久，一口浊气才呼了出来，两眼一翻，“嗝”一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