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蠢货

不过好消息这两日接踵而至，第二天她又收到纸人传讯，讲那顾玄武在天津的住所已经寻好。岳绮罗驱使昨天又胜了一场的活尸给她收拾点行李，特别是几套新做的罗裙和从富商家带走的首饰。这小半年她过惯了富贵日子，没缺过吃穿。就算这次远行，也不愿降低半点生活标准。

　　这厢打包了行李，那厢纸人已经把她新收的几个法器归拢完毕。她在院子里点了几具活尸驻守，又叫它们莫忘了优胜劣汰的厮杀。看顾看顾这个，看顾看顾那个，她好似要去郊游的少女，整个人兴奋地像朵迎着阳光的花，水碧的裙子在阴气沉沉的屋里转来转去，绽放了一室豆蔻年华的美好。

　　天色近晚，她叫那活尸背了包裹，揣了些纸人就准备上路。虽然早已不是凛冬，可是夜深寒重，她这身体平日也总是离不开手炉的。只是她此刻心里揣了团火，总觉着找到了顾玄武，无心就也是会顺理成章成为她囊中之物似的。这样想着，身上的寒冷就意识不到了。跨上从官道掠来的马，她竟然就想只穿了薄薄的春衫就要驱马前行。

　　背着包裹的活尸静静地站在她的马下，手里拉着缰绳，迟迟不动。

岳绮罗心里早已经喝了那活尸几声，见他不听话。心里的那团火就成了怒火，陡然升腾起来。手里的马鞭一鞭子抽了下去，活尸破烂的军服已经不能在他身上挂住，就这样碎成烂布，露出活尸精壮却肤色灰败的身子。它的前胸有一条尺把长的刀口，皮肉外翻着却没有腐烂，连条蛆虫都没有生。岳绮罗眯了危险的眼睛，用鼻孔看这具她最满意的活尸，尖细中带了些刻薄的声音在寒风里飘散

岳绮罗蠢货！哪来的孤魂野鬼也能占了你的身子，竟连我的话也不敢听？！

　　她这句话里早蕴含了不可名状的力量，凡常的魂魄听了，不散也是要颤抖的。可是这活尸里集聚的两魂一魄却仍旧徘徊在活尸的头颅，在岳绮罗因邪术发动而青眼扩散的瞳孔里，闪着莹莹碧绿的光。

　　岳绮罗心中震怒，想不到自己奢逸太久，最满意的玩具里竟然悄悄住了其他的东西，这两魂一魄明明瞧起来不值一提，是她磨牙都嫌弃的那种。可是这一喝一鞭，竟不能动它半分。她留着莹如玉指甲的十指翻腾，捏了诀正要将这魂魄打散。活尸却卸下背上包裹，做出了令她震惊的举动。

　　它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件大红的、长能遮住小腿的羊毛毡兜帽。

　　活尸拿了兜帽，木偶般抖了抖褶皱，又双手将兜帽举过头顶，举至她面前。它僵硬的抬头，木呆呆的“看”她。

　　岳绮罗愣了。

　　她曾经也是有另一件大红猩猩毡的兜帽，是张显宗同她去买的。在张府兴风作浪的那些日子里，和无心追逐求而不得的日子里，在张显宗腐化成一具懒骨架的日子里，她都穿着。

　　死死地盯了活尸许久，岳绮罗身上才因兴奋而涌起的热气渐渐被冷风吹散。她终于感觉到了寒冷，身体也渴望起这件兜帽。然而疑惑和谨慎并不会离开她，她伸出纤纤食指，迅速地点向活尸的眉心。

　　她才不相信自己只钻研了半年不到，就能练出有自己意识的活尸来。怪力乱神，虽然她岳绮罗也是其中之一，可是邪术有所成就，离不开她对自己实力的充分了解。

　　可是这一指下去，她的心头更蒙上一层白纱。

　　不同于点破常人的畅通无阻，也不同于点了阳气重如顾玄武的排斥。她神识探去，没有阻拦也没有通透，却仿若落入一片温暖的水域里。那样的包容、温和，竟叫她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邪祟也沉醉流连，仿若看到了张显宗……再一晃神，她又回到了现实，活尸还是保持着双臂向上举着兜帽的姿势。木呆呆的眼神和表情，让岳绮罗在他脸上找寻了半晌，怎么也找不到张显宗的影子。

　　眼睛太大了，眼尾太吊了，眉毛太淡了，鼻子太塌了，嘴唇太薄了。这活尸脸上的五官，没有一处及得上张显宗的，哪怕张显宗在她大段模糊的记忆里，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懒得看一眼的小角色。

　　岳绮罗忽然不想毁了这活尸里的两魂一魄，左右身体早被她下了咒，就算是想跑想造反，也得快得过身体自爆的速度才行。岳绮罗很有自信，这活尸没有那个能力。

　　她披上了兜帽，两条幼细的腿夹了夹马腹。这次活尸跟了上来，行动虽不流畅，却也算勉强。可她还是嫌弃它慢，到了官道附近的一处驿站，她顺了匹红马给他骑。马背上的活尸像尊雕塑，直挺挺地上下颠簸，把她逗乐了。

　　她们夜间行，日间歇。岳绮罗嫌它赤身裸体的难看，扒了个大兵的军服给它穿。藏蓝色的军服箍在它身上，月光下看看也不算碍眼。

　　这活尸有了个名字，岳绮罗叫它“蠢货”。岳绮罗的玩物很多，有名字的却只有这一个，只是它的确是很蠢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又她寄居，它只能听懂岳绮罗一些简单的命令，而这些命令都是建立在岳绮罗过得不错的基础上。

　　若岳绮罗端了粥饭没吃，叫它拿个什么东西，它就泥塑木雕般不动；岳绮罗吃了一口，它便又会殷勤地忙前忙后。

　　蠢货是个活尸，岳绮罗却常常会在它身上感觉到“殷勤”。只有这两魂一魄的活尸，会有人一样的“殷勤”么？

　　岳绮罗还是想从蠢货的脸上，找到张显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