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我再回来,就是穷的要饭,也不到这个鬼学校来误人子弟了。不到社会上,你就看不到众生相。好在你工作的地方较为单纯,住在怡园很安静也很好,我羡慕呢,对了你在信里对我说的那个女画家,她的小小白屋,看样子她的故事很值得写一本书了,有机会你不妨去拜访她,其实,我建议你有空也可以写些东西,做一个女作家也很不错的。我们周围有那么多只得写的人物,还有你不止一次给我说的陆苇,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你说他算不上漂亮,可是高挺,眉宇间有一股不俗的气质,这比漂亮更重要。他虽然没有明显的追求你,但是,宜芬,我有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预感,他会和你好起来的,你也会喜欢上他的。有的男孩子比较含蓄,我断定他属于这一类型,我虽然不迷信,但是我相信冥冥之后总有一个主宰一切的神抵存在,你任何地方都没去,却是去了怡园,总是有个声音在召唤你,是不?是不?是不?
宜芬暂时放下信,陷入其想之中。钟晓瑜的预感会成真吗?陆苇会喜欢自己?自已也会喜欢上陆苇?她到振华制药广来工作的目的。除了试试自己的能力,除了兔予做一块浮木,除了偏爱怡圈的幽静外。还有别的原因存在?难道冥冥中果真有个操纵一切的神存在吗?果真有某种声音召唤她来的吗?苇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该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她是否该试着去发现陆苇心灵深处的隐忧?就像她下定决心帮助李慕容一样?慕容会接纳她的情感吗?这该是一件困难的工作,不过,她不会放弃,人不该向自己或向环境妥协的。
她拿起信,继续往下看,钟晓瑜是不轻易写信的。有个暑假宜芬到大禹岭去住,帮助辅导徒步旅行横贯公路的年轻人,那是件有意义的工作,她可以免费在合欢山吃住,安安静静的看书或做什么都好。大禹岭的风景是出名的好,那片耀眼酌绿,耶株株苍松翠柏,那冉冉自谷底上升的轻雾,那白色的云朵,那无比沉默、也无比坚毅的峰岭,以及那份慑人的气势圆是别处所没有的。她在那儿住了一个暑假。大禹岭是徒步旅行队的食宿站,每个梯队都得在岭上过一夜。她每早送一批人上路,下午再迎接另一批人。工作很轻松。那些年轻人个个青春洋溢,友善和蔼,年纪比她小的叫她童姐姐。他们要她唱歌,始在盛情难却下唱了一首“夏夜的星光”,她只会唱那么一首封情歌,是妹妹教她唱的,爸妈笑她缺少音乐细胞,想不到这首“夏夜的星光”使她赢得热烈的掌声。大禹岭的夏夜冷冽如冬晚上要盖棉被睡觉,否则非冻僵不可,她裹着棉被写了好几封信给在台北的晓瑜,好让晓瑜羡慕自己。谁知钟晓瑜硬是一乎不回,临到下山的那天才从邮差手里接过一封厚达数页的信,竟是钟晓瑜的。
晓瑜不写信则已。一写起信来,洋洋洒洒的数干言,外带报告她惊人发展。晓瑜在那封长信里,报告了她和袁逸中的罗曼史,从初识、交往,到好起来全报告给宜芬听。那时晓瑜尚未发现袁逸中的固执,凡事计较,糟糕的疑心病,会是造成他们日后分手的主要原因。总之他们曾经好好的爱过,好好的分手,没有把那首初恋的诗篇写坏,这也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宜芬把心思再放到晓瑜的信上,果然,晓瑜在这封长信里,也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不知该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坠入了情网,他的尊性大名是沈旭初,湖北人,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身高一八,不亚于何幼玫的那位空军丈夫,他的样子倒是蛮斯文的,很有书卷味。三个月前,我在母亲的同事家中初遇见他时,绝没有想到三个月后,他会变成我固定的男朋友。他已经念完研究所,如情况无特殊变化,我们打算年底订婚,然后一同到美目去。真没想到我也正往婚姻这条路土走,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滑稽,人生不过如此矣!
那一晚上,宜芬反覆想着钟晓瑜信中的话,为什么晓瑜在提到和沈旭初的事时,并无少女该有的兴奋和羞意?难道这就是代表成熟和长大?真没想到晓瑜也在往婚姻这条路上走,她觉得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滑稽,人生不过如此矣!人生不过如此矣!不过如此矣!宜芬在极度困乏中睡去。窗外,不知在何时飘起了雨。
那雨一直下了许多天。宜芬不得不终止户外的散步。有一天晚饭后,她站在落地长窗前,听雨声,看雨景,觉得这也是一种很诗意的享受。突然,她看见一个黑影子往怡园的方向走来,雨不大,风强劲的吹着,那个黑影子似乎走得很吃力。宜芬正想看清楚点,无奈天渐渐黑了下来,风势和雨势都在加强。她想不通那个人何以在这个时候跑来?就像她想不通李厂长为什么要冒着风雨出门一样?
宜芬转过身,目光正迎上进来的慕容。慕容的共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睁着双惶恐的眼睛看着宜芬。宜芬乍见她,的确呆了呆,慕容不是那个她在窗前看见的黑影子,尽管她看得不太清楚,她断定朝怡园走来的是个男人,比慕容高,而且,那个人不会这么快就走进了客厅,那段斜坡在雨天里是很不好走的。
“慕容。”宜芬恢复了镇静,友善的朝慕容走近,“你这样会着凉的。”慕容仰起头看着宜芬,那样子好像她根本没见过宜芬似的。
“我去替你拿条干毛巾来。”宜芬说。
慕容仍旧不说话,像座雕像似的站着,雨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宜芬发现她的手脚在微微的颤抖着,于是宜芬用最快的速度跑进浴室,拿了条大毛巾再回到客厅。
顾不得征求慕容的同意,宜芬用干毛巾去擦慕容发上和衣服上的雨滴。慕容没有反对,静静的站着,任由宜芬摆布。等擦完了,宜芬小心的问她:“你要不要回房去换件衣服?你的衣眼都打湿了。”
“打湿了吗?”慕容开口问。
“这么大风大雨你实在不该出去的。”宜芬爱怜的说。
“我不怕,我不怕大风大雨,世界上比大风大雨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慕容低低的说,声音好凄恻。
“当然。”宜芬笑着说:“譬如闪电、雪崩之类的。”
“闪电?雪崩?”慕容摇着头,迷惑的问:“闪电我见过,绿惨惨的。像鬼火一样,雪崩你见过吗?”
一没有,慕容,你该去换衣服,我陪你去好吗?”
“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哩!”慕容提高了声音,眼睛看着黑暗的窗外,喃喃地:“这里从不下雪,所以绝不会有雪崩的事发生。”
“是的。”宜芬答。从慕容的问话里可以看出她的神智仍是清醒的,什么事使得她冒大风大雨跑出去的?或者她的精神一时失常,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
“在美国,当大风雪袭击时,常有雪崩的事情发生,那是很可怕的,群山震撼,雪堆不停的滚落,我在电影上看到过,他在这里也对我描绘过,你见过他吗?”
“谁?”
“杨正元。”宜芬怔怔的看着慕容,多么可怜的一个女孩子,她还提他做什么?
“你见过他吗?”慕容又问。
宜芬摇着头,慕容的表情使她难过。
“哦!你没见过他?”慕容似乎很失望的说:“他说过他会为我回来,要我好好的等着他,于是,我就在这儿等他归来,我不跟任何别的男孩子约会,他说我属于他,我属于他……”慕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他永远不会为我回来了,他有了白霭如。白霭如曾是我的好同学!”
宜芬听得心都紧缩在一起,她把双手按在慕容的肩上,慕容的肩膀抽搐着,她在跟自己的痛苦挣扎,终于,她软了下来,大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泪水满溢出来,从眼角滴落,宜芬看见的不是慕容无色的泪,而是她鲜红的血滴!爱情值得人为它流泪,为它滴血,甚至为它死,却不是杨正元对慕容这样负心的一份爱情,那太不公平了。
“慕容,你怎么会跑出去的呢?”宜芬问。
“我不知道,我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呐我——”
“你一定是太累了,慕容,那不过是风雨声罢了。你去了那里?”
“碧湖,我跑去的。湖里的水涨了不少,可是,除了水外,我什么都没看到。”
天啊!慕容竟跑到碧湖去了。宜芬几乎失卢喊了出来。她定了定神问:“慕容,你看到陆苇的小木屋了吗?”
慕容摇着头,在她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有陆苇和小木屋的存在。宜芬见慕容的神情不太对。拉住她的手说:
“慕容,你需要换件衣服,需要休息,我陪你上楼。”
慕容迟疑的看了一下宜芬,点点头。
“你可以走了,我自己会照料自己。”到了慕容的房间门口,慕容对宜芬说。
宜芬原想陪慕容进去的,她想多照顾下慕容。慕容的父亲出去了,母亲病着,下女阿珠因家里拜拜请了两天假尚未回来,老赵是个男人。在这样的风雨之夜,慕容应该需要她的陪伴。可是,慕容的态度很坚决,她不愿把空气弄僵,反正来日方长,她想帮助慕容的心愿是会达到的。
宜芬下楼,看见客厅的门口站着一个穿雨衣的人,那人就是她在窗口看见的影子。此刻,他站在门口,雨帽压住他整个额头,雨滴不停的从他的雨帽往下流,他在半分钟前才进来的。
“厂长不在?”那个人问,从雨帽下露出一双黑眼睛。
“你是陆——陆先生?”那双熟悉的眼睛使得宜芬怔了怔,过了半响,她说:“厂长不在,你不脱下雨衣坐着等他吗?
陆苇脱下雨衣,露出一件灰色夹克,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拭去额上脸上的南水,在宜芬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阿珠请假回去了,我去叫老赵替你泡杯茶来。”宜芬说。
“不用了,我不喝茶。”陆苇赶忙说。
“厂长知道你要来吗?”
“不知道,今天厂长回来得早一点,我有一件东西送还给他,他遗落在办公桌上的,明天是星期六,他到台北时候要用的。嗯,厂长出去多久了?”
“不到一个钟头,他走得很匆忙。”
“哦?会有什么事情呢?”
“我也正在纳罕,这么大风雨他出去做什么?刚才慕容跑到碧湖去了,淋得一头一身的雨,你看见她了吗?”
“没有。我是从办公室直接来的,有几封很重要的信必须在今天发出去。”
“噢。”宜芬抬头看陆苇,眼光正碰上他的,她赶紧收回自己的视线,装着不在意的问:“在厂长办公室忙不忙?”
“比以前稍微忙些,你对现在的工作还习惯吧!”
“很习惯。”
“黄主任说你的工作能力很强,工作态度也很好,他平常是不太称赞别人的,尤其是对女孩子。”
“噢?为什么?”
“他认为女孩子较不易把持自己,容易受环境左右。”
“你也认为如此吗?”
“女孩子有许多种类型,各有各的特点,我不能遽下断语。”
“这倒是真的,你认为慕容该属于那一型?”
“李慕容吗?”陆苇深思的看着宜芬,灯光下的她别有风味,这一回宜芬没有举开他的目光了。我认识她两年多,和她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我想她不失为一个善良的少女,可是情感太脆弱。
“那是因为她受的打击太大。”
“李厂长把她的故事告诉你了?”
“嗯。”宜芬点头。
“你刚才说她跑到碧湖去了?她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的?”
“她说她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喊她。”
“唉!可怜的慕容。”陆苇叹口气,“她现在没事了吧!”
“我送她回房去了,她需要休息。
“你对她的印象怎样?”
“你是说慕容?”
“嗯。”
“我喜欢她。想要帮助她。”
“为什么?”
“有时喜欢某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也许慕容对我有吸引力吧!”
“吸引力?”陆苇笑了起来,不解的看着宜芬。
“你以为同性之间就没有吸引力吗?”
宜芬仰起脸不说话,只是看着陆苇。她好像在思索陆苇的话。欣赏李慕容?为了她的特殊和美吗?欣赏李太太?为了她的娴雅和端秀?欣赏王家琳?为了她的风韵和才华?
宜芬自己倒是想找个机会拜访小小白屋的女主人!
陆苇本来想对宜芬说:“我更欣赏你,你有深度,有内容,是个难得的女孩子。美丽而不炫耀,能干而不卖弄。”
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那天晚上后就没再见过王家琳吗?”
“没有。”
“你想去看看她吗?她就住在后面的白屋里。”
“我知道。”宜芬说:“可是我不好太冒昧的造访啊!”
“这个容易。”陆苇说:“前几天她托我替她买些颜料,你可以给她送去。”
“这是个好主意。”宜芬眼睛一亮,“颜料在那儿?”
“在我的小木屋里,我明天带给你。”
“你好像很喜欢你的小木屋?”宜芬问:“为了它的与世隔绝吗?”
“你怎知道它与世隔绝?”
“李厂长告诉我的,他不止一次的向我提起你,他十分欣赏你。”
“哦!”陆苇扬了扬眉,看着宜芬,“我的确喜欢我的小木屋,并不是因为它与世隔绝,而是因为它属于我。虽然我仅是租赁它,屋主常年不在,我打算买下它,如果价钱不太贵的话。”
“你的屋主很奇怪。既然造了它,自己为什么又不住?一
“听说他当初是为了钓鱼,才在湖畔建了一所小木屋,后来,他的妻子病逝,他再无闲情逸致垂钓,小木屋就空了出来他自己则到外地去谋
“慕容拜访过你的小木屋吗?”
“嗯,很久以前,她和杨正元到碧湖钓鱼,口渴了去问我要水喝。”
“那么你见过杨正元了?李厂长告诉我他很漂亮。”
“是的,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间客厅里,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皮鞋擦得很亮,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他对女孩子很有吸引力,慕容很快的坠入了情网。”
“慕容对杨正元的情感是没有话说的,你以为杨正元是否真的喜欢慕容?”
“这个——”陆苇沉吟了好一会,方才说:“我想他是真的喜欢慕容,爱情是不能伪装的,他在出国后不久负了慕容,必定有他的苦衷。”
“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寂寞、彷徨、孤独吗?这是所有负笈在异国年轻人所共有的现象,这不能作为负心的借口啊!否则情感就太没有价值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陆苇点头说:“你要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
“正是。”
“我想杨正元除了寂寞、彷徨、孤独外,一定还有其他的苦衷,一件事的真象并不像它外表那么单纯。”
“使人感到讽刺的是,杨正元现在的妻子竟是慕容过去的同学。”
“一个负情,一个负义,是不是?”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我只是局外人。”
“你生气了?童小姐,我又何尝不是局外人?”
“你知道的比我多些。”
“如此而已。”陆苇双手一摊说:“还有,我见过李慕容的未婚夫而你没有。”
宜芬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她的笑传染给了陆苇。等他们笑完了,陆苇看看腕表,吃了一惊说:“啊!已经过十点了,我不能再等下去,这件东西请你交给李厂长。”
“好的。”宜芬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牛皮封套。
“嗯——”陆苇看了看宜芬,又说:“明天我把王家琳的颜料带给你。”
“好的,再见。”
“谢谢你今天晚上这样陪我。”陆苇一边穿雨衣,一边说:“那天有空请到我的小木屋去参观。再见。”
“好的,我一定去,再见。”
陆苇走了后,宜芬拿出茶几下的。几本杂志来者。
腕表上的针指向十一点,李厂长还没回来。
一宜芬放好杂志,站了起来。她伸了伸腰,阵阵倦意向她袭来。客厅的门窗被震得格格直响,她似乎可以听到风从山后的林子里急促溜过的声音。
她不打算再等李厂长了,把陆苇交给她的牛皮封套小心的放在茶几上,另外写了张纸条压在上面。
她想再向外面望一眼,刚走到窗前,一股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点,她赶忙缩回去,突然感到一阵恐怖。窗外的树影、花影、阴森森矗立的远山,都变成了一幢幢的鬼魅,在移动,在向她靠近。这感觉从何而来?宜芬用力的咬了咬唇,她是不信鬼的。
可是……
她听到了一声尖锐得划破耳膜的惨叫。这声音是从楼上发出来的,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她的额头和手心冒出冷汗,然后那声音嘎然而止,宜芬呆立着,窗外是一片无边的黑,风声夹着雨声,呼啸而过,她用力的甩甩头,想把脑中的幻觉甩出去,可是,那个声又起来了,比先前更尖锐,更凄厉。她用手掩往耳朵……
蓦然,她想起了慕容,楼上只有慕容和靠轮椅才能移动的李太太。李太太,向睡得很熟,她在睡前总爱服用两片安眠药,慕容会不会……
宜芬猛打了两个寒颤,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飞一样的冲到楼上,冲进摹容的房间。
慕容的房间一片漆黑,风雨不停的敲打着窗棂,宜芬一时看不出慕容是不是在房内,她摸索着扭亮了壁上的灯,房内顿时大放光明,慕容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她的嘴大张着,像在喘着,像在挣扎。显然,刚才那几声尖锐的叫声就发自慕容的“慕容,慕容,你醒醒。”一宜芬走到慕容床边,用手轻摇慕容的肩,慕容呻吟着翻过身。手中还紧紧的抱住一个洋娃娃。
“不要,不要,请你不要抢走它。”慕容又大叫了起来,吓得宜芬退后了一步,慕容痛苦的喊:“他已经给了我,就是我的了,你不能把它拿走。
“慕容。”宜芬凄然的喊:“你醒醒,醒醒啊!”
慕容醒了过来,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瞪着宜芬。宜芬勇敢的迎接她的目光。慢慢的,慕容越来越清醒了,环视着淡蓝色的墙壁、淡蓝的灯光,以及手中握着的洋娃娃。她弄清楚了她是在自己家里。宜芬注意到慕容的眼光变柔和了,清澈了,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落在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上面,落在慕容的颊边。宜芬用手帕擦去慕容脸上的泪水,新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情愿慕容哭出声来,但是慕容只管掉眼泪。过了许久,慕容小声的对宜芬说:“扶我坐起来好吗?”
宜芬拿了几个软枕放在慕容的背后,小心的扶她起来。当宜芬的手触到慕容的肩背时,她的眼睛忍不住湿润了,慕容瘦得使人心痛。
“谢谢你。”慕容说。她似乎十分清醒。
“这是我应该做的,慕容。”宜芬说,眼光扫了屋内一眼,“你的房间真好。
“是么?”慕容把脸贴在那只洋娃娃脸上,“我喜欢蓝色的东西。蓝色的天、蓝色的湖、蓝色韵灯,我想梦也该是蓝色的,是不是?”宜芬望着慕容,点头,慕容的眠光使她感动。
“爸爸为我布置这间房,你看。蓝色的墙,蓝色的灯,怛使我开心。”慕容说。
“你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快乐起来。”
“我想我使他失望了。”慕容垂下眼帘说。
“不,他爱你。慕容,就为了你父亲这番苦心。你也该好好的活。”
“我常常管不了自己,在别人眼里,我是个——是个不正常的女孩子。别骗我,别假装安慰我,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是吗?”慕容悲哀的问。
“慕容。”宜芬握住慕容的手,慕容的话使她很难回答,她说:“也许是我们有缘,我喜欢你,想帮助你,想要你快乐,我希望你不致于拒绝我的友谊。”
“爸爸告诉你我的事了?”慕容问,她的手指轻抚着洋娃娃黑色的长睫毛,蓝色的眼珠。
“嗯。”
“你很奇怪,你突然的出现在我眼前,别人躲我都来不及,只有你想尽法子接近我,你不认为我可怕?”
“不,你很可爱,像这个洋娃娃一样可爱。”
“像它一样可爱?”慕容自言自语起来,“这是他去后不久从美国为我寄来的生日礼物。它很美丽,不是么?金黄色的头发,玫瑰色的双颊,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他在信里说我就像这个洋娃娃一样可爱。”
“慕容。”宜芬喊了一声。
“我每晚抱着这个洋娃娃睡觉,每晚看着它,我真不相信正元会负我。我们订过婚的,你知道吗?”宜芬点点头。
“然而他和白霭如结婚了。”慕容摇着头,“你想他们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宜芬说:“反正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你不要再想它了,自己身体要紧。”
“是吗?”慕容仍摇着头,“你有过这种经验吗?自以为全心全意的爱着一个人的经验?”
“我——”宜芬想了想,“有时我们以为某种感情是爱情,时过境迁以后,我们发觉那并不是。很久以前,我喜欢我们学校的一个讲师,他丝毫不漂亮,是很有深度,又与众不同。于是,以为爱上了他,被弄得神魂颠倒。直到有一天,我和他一块走在雨里,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傻,他没有爱上我。我对他的情感也不是爱情。那只是一科欣赏和崇拜之情。而且。我那时太年轻,满脑子幻想,满脑子爱情的梦。”
宜芬发觉慕容很用心的听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慕容?也许为了让慕容的心里好受一些,世界上不只她一个人傻过,痴迷过,每个女孩子都有过迷失和迷惘的时候。“他告诉你的故事是什么?”慕容冷不防的问。
“他有个女朋友,残废了,她说她的身体复元了才肯嫁给他,他就一直的等她。”
“听起来似乎是个很动人的故事,你那时的感觉怎样?”
“很难过。回去后我哭了一场,哭完后似乎什么都过去了,我突然发觉自己长大了,我又找回了自己。”
慕容看着宜芬,好像在研究宜芬的话是不是真的?过了一会,她缓缓的说:“我没有你强,没有你理智,所以我总忘不了那段日子,所以我痛苦。”
“并不是你忘不了。而是你不肯忘记。”宜芬肯定的说。慕容,你试试看,你就会忘掉他的,然后你会找到一份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我能吗?”慕容迷惘地问。
“你能的。”
“也许你能给我力量,给我帮助。”慕容说。宜芬十分感动的看着慕容,光凭这句话,宜芬肯为她做一切。
“风雨还没有停吗?”慕容倾耳听了听,“我听见有脚步声?大概是爸爸回来了,你不下去吗?
“我该去睡觉了,慕容,好好休息。”
宜芬走到房门口,慕容又叫住了她:“宜芬。”
“嗯,还有事吗?”
“没有。”慕容摇着头,脸上展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使她的脸显得格外柔和,格外秀丽,那是张美得醉人的脸,“谢谢你陪我,还有,别告诉爸爸说我去了碧湖,我不要他为我担心。”
“好的,你睡吧!”
宜芬一下楼。就看见了李厂长。他的发上沾着雨水,眼睛很疲倦似的。不停的猛抽着烟斗,宜芬被他的表情惊了一下。
“你刚从慕容房里出来?”李厂长焦急的问。
“嗯。”
“她没什么吧?”
“她很好,很清楚,我陪了她一下,和她谈了许多话。
“有一个人和她谈谈也好,她没扰你或给你添麻烦?”
“没有。”宜芬说,走到茶几边,拿起陆苇托她交给李厂长的牛皮封套,“这是陆苇冒雨给您送来的。”
李厂长接过那个牛皮套,点点头说:“我正需要它。宜芬。”
宜芬困惑的看着厂长,今晚他看上去显得苍老憔悴许多,他一定是遇到棘手的事情了……
“唉人心真是难测,你坐下吧!宜芬。”李厂长慨叹着说:
“厂里出了事,好在还不太严重。”
“出了事?什么事?”宜芬睁大了眼睛问。
“你还记得张文道吗?”
“张文道?噢,我记得。您的内弟。”
“他和他姐姐完全不一样,内涵和外表都不像,也许是小时候被宠坏了,他没念好书,也没学到做人的道理,礼节。老为这个弟弟担心,担心他不能成家立业。不久,他成家了,那结果当然使我们失望,文道娶个舞女,不懂得持家,只会挥霍,他们夫妇三天两头的吵架。不到一年,他们就离了婚。雁仪把赫
多年的积蓄给弟妇做赡养费。我们想他这次受了打击,该会学好吧!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内弟,总不能老由他闲荡下去,我给过他资本做生意,他没做成,我勉强把他安插在工厂里,他不好好干,你说我该怎么办?”
“伯母知道这些事吗?”宜芬问。
“不太清楚,她总以为文道变好了呢!她身体不好,我不愿意让她挂心。我们是患难夫妻,吃了许多苦,逃了几次难,她都没有怨言,给我勇气,给我鼓励,使我有力量撑起局面。我有今天的成就,她的功劳占了大半。她总劝我不要被任何外力击倒,要站稳脚跟。不幸在事业刚有了点眉目时,她就得了半身不遂的病。我不怨别人,这是天意。是不是?但是想不到这次张文道竟把发给工人的工资给冒领了,跑到酒家去挥霍。这还不说他因酗酒闹事,被抓到警察局,结果警察一翻档案,又查出他又伪造文书和滥用空头支票的事情。我就是为了他的事情跑出去的。
“您打算怎么办?李厂长。”宜芬关心的问。
“文道的事听候法律制裁,工人的薪水还是要如期发出的,我明天想办法调点头寸,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厂长,您今天太累了,早点休息的好,我也该回房去了。”
“好的,你去睡吧!我还得草拟几封信稿。和你谈一谈,闷气消了许多。慕容今晚多亏你照应,以后再谢你吧!”你这样说就是太见外了。宜芬笑了笑,“好!那我先去睡觉了。”
第二天,宜芬刚起床不久,老赵就过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