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人奈何

　　第一章   故国不堪回首

　　当血一样的残阳毫无征兆地斜射在奉天上空时，王小挽依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那天日里也确实简单，不过是在宣纸上随意写几个字，然后和闺友们商量着买一些粉色唇脂——就是从洋人国家海运来的口红。

　　到了夜里，就乱起来了。

　　奉天的九月已经很冷。她早早洗漱完毕就爬上了炕，母亲用手爱抚着她光滑的肌肤与柔顺的长发。她喜欢把头发编成两根粗长的辫子，然后听着它们拍打在棉衣上的声音。

　　门好像被踹开了，母亲的味道淡了些。王小挽困得发昏，实在没有闲心去管那些杂七杂八。只是炕那头的弟弟一脚踢在了她的小腹上——这才清醒了许多。但也不过是听清了几段对话——

　　“日本人把城郊的铁路炸了，却反诬是咱们干的。”

　　母亲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当家的，咱们离开东北吧。”

　　当时王小挽昏沉的大脑完全没有理解。

　　只是一夜之间，天堂变地狱。

　　王小挽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早上醒来看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被血水染成五颜六色的沟渠，村口横七竖八躺着肝脑涂地的尸首。她静静地看着，呆呆地倚在门框上，不停地用嘴啃着指甲。

　　这只是梦，她安慰自己道。虽然怎么拧自己都无法醒来。

　　母亲找到了她，她看到母亲的喉咙上下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她回头，又见父亲倒在血泊里，血从心窝一股一股地涌出来。他用尽全力向小挽喊道“跑！”

　　来不及了。

　　鬼子不知何时将她与母亲包围，一个鬼子将里屋的弟弟从床上拉起，然后狠狠地向墙上砸去。

　　王小挽闭上眼睛，开始呕吐。

　　母亲疯了一样向前冲去，用长长的指甲划破了那个鬼子的脸，然后响起枪响。

　　王小挽捂上耳朵，开始尖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口，却看见同村的好姐妹袒着胸脯被鬼子用拉牲畜的小车拖走。当时，王小挽的生命出现了十几秒的断续。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灵魂冲出天灵盖发出的铮铮声。

　　是那个杀了她一家的鬼子，一脸坏笑地向她走来，将她推到在地。王小挽下意识地咧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已经忘记了怎样反抗与哭泣。这时，一个男子突然出现，拉起她的手便开溜。

　　他喘着粗气，用力握着她的手向前奔跑。她奋力跟上他的步伐，耳廓被秋风扫的生疼。她好像依然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好像是在梦中。然后，那男子翻飞的衣领上溅出了一滴鲜血，正落于她的眉间。

　　她的瞳孔一下放大，似是突然清醒了，好像一切都能联系到一起——昨晚日本人炸毁城郊的铁路并反诬是奉天人干的。然后日本人以此为借口侵略了奉天，将她的全村杀害。而她，成了全村唯一的幸存者。却也脆弱的像一根被拔出根的野草，风一刮就没了。

　　她触电一般地刷开这个陌生男子的大掌，向他摇了摇头，发了疯地向回跑去。那男子没有去追，只是皱着眉头满是哀伤地注视着她。

　　她没跑多久就倒在了地上，臂肘被路上的石子划出血痕。四野横溢的漫天哀嚎给寂静的东北山谷带来了太多的恐怖与凄惨。

　　终于能哭出来了，能哭就好。

　　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王小挽隔着泪水向村子里望，又好像是隔着生死在向里面望——而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层泪水。以前这片土地上承载着她最美好的记忆，现在这片土地下埋葬着她最爱的亲人，她又怎会离开呢？

　　那男子走到她身边，将那只温热的手掌再一次递到她眼前，柔声说道“走吧。”

　　王小挽把头枕在臂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会追上来的。”

　　王小挽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搭话。

　　“你还小，但我还是要和你说，我们华夏子女不能做亡国奴。”他抬头，接着说道，“而且，你不想报仇么？”

　　王小挽对上他清澈的眸子，哽咽道“想。”

　　他拉起王小挽的手继续赶路，却发现早已有鬼子在城边设立了关卡。王小挽只觉得体内刚刚被捂热的灵魂又要抛弃自己的肉体而去。她听见他暗骂了一句，然后握着她的手掌开始颤抖。王小挽只觉得身子一倾，便被他推出了奉天城。

　　“一定要离开东北！”他向她喊道。

　　王小挽含泪回头，对那男子最后的印象，是他抢过一把刺刀与剩下的鬼子殊死搏斗的场景。

　　王小挽无助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再一次向那男子望去。便哽咽着向未知的地方跑去。

　　点点鲜血慢慢从奉天土地中渲染开来，渐渐红透了整片大地。只剩瘦弱孤单的王小挽不停地奔跑，却也渐渐没了方向——

　　1931年9月18日，奉天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