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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长逝——林肯的故事

晨光长逝——林肯的故事

  我惶恐不安地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我知道我的背部已经僵了。房间内一片肃穆的寂静,没有任何人说话,随我同坐在椅子上的其余几个参议员——包括一个警卫员——似乎全都在一瞬之间成了一尊尊面容愁苦焦灼的雕像,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房间里灯光太暗了,但是没人起身去点燃墙壁上挂着的煤气灯。医生在哪儿?为什么他们还不来?

  床上躺着的人看上去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只手毫无生机地沓拉下来,覆没在布满褶皱的白色床单里。如果不是床单上洇成殷红色的大片血渍,他几乎就像是一个困倦入梦的人,但是此刻他是多么地叫人害怕啊!我望着他蓄着胡子的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颤抖着站起身俯视着它,如同俯视着一朵枯槁的花儿一样。身边的人都抬头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他们的眼睛在一片灰暗中闪着微微的光亮,而他们的面容如同病重的人一样憔悴。

  “我去点灯,这里光线太暗淡了,医生根本进行不了救治。”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缓步走向离我最近的一盏煤气灯面前,垂下头去盯着它,带着孩童时的惊愕,尽管我知道我的那两撇胡子已经是我不再年轻的刻痕。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是位灯夫,每天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已经是我的习惯,而道路边的煤气灯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然而在这一次,我对与它的见面拥有了恐惧,如果我点亮了它们,那张垂死的脸就要比我所看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它,而不点灯迟早会让这位伟大的总统死亡。

  当我刚好将灯点亮时,除了李尔外的另外两位医生大步地冲了进来,一个将他巨大的箱子放在木桌上打开,神色紧张地把几个玻璃药瓶提了出来放到一边;另一个则直奔床边,迅速地俯身下去,大概是在寻找那微弱的气息,或者无精打采地跳动着的脉搏。

  我环顾四周——故意避开那张床——却失望地发现约翰·拉什博恩没有同来。他一定是又去追那个演员,那个杀人犯去了,我心底为受了伤的他祈祷,但这显然是多余的,杀人犯布斯已经用完了枪里的八颗子弹,有六颗就在总统的身上。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倒在床上了!

  就在几天前,林肯先生收到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巨大信封,上面的“暗杀”两字分外显眼,我认出了沃德·拉蒙的笔迹,惊慌失措地踮脚张望信封里装了些什么。总统用他大得惊人的手将信封中的信缓缓取出,看上去轻松极了,仿佛他正在拆圣诞礼物一般——不过他几乎从不收圣诞礼物。不一会儿,信封空了,桌子上铺满了白花花的信件,算上来最少也有八十封左右!他扬起浓密的眉毛,又开始一封封地打开来看;看完最后一封时,他一声不吭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双手绞在一起垂下了头,一幅沉思的样子。

  他沉思的时候受不了打扰,但他不紧不慢地性子让我按耐不住了,“这么多封?” 我不禁问。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向我这里瞥上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听得很清楚,只是不愿这个时候回答罢了,我压制住好奇心不耐烦地等待了很久,才听见他幽默低沉的声音回答:“不是全部。有不少恐吓信,我想,但是无疑警告信更多一些。我甚至从没想过我能这么受到关注,这就像一个奇迹。”他语调欢快地说,但是脸上还是寻得到旧日的忧郁。令人庆幸的是,自从上任后,他再没有服用治抑郁症的药,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毒害着林肯的健康。

  可是如此多的信件!自从林肯解放了黑奴之后,南方的奴隶主总是试图千方百计地阻挠他,这次竟然走到暗杀这条道路上了!难以相信他们愿意就此夺取这位伟大领袖的性命——仅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我不是第一次见过不公平的事与人性的自私冷酷,但我却在这一次感受得最深刻也最彻底。他们说林肯是个暴君,却从未想过自己曾经对黑奴多么地残暴,他们白日里受着如火的鞭挞,黑夜里睡在肮脏的干草堆里,他们才是真正的暴君,永远都是,而林肯将会是推倒暴君的英勇战士。

  就在前一天的傍晚,我和克鲁克一起随同他到附近的森林里散步。时值春日,光溜溜的树干抽出了油绿油绿的新芽,泛着绸缎的柔光,各种各样的鸟儿站在枝头,有很多都是我说不上名字的,它们却一视同仁地为我们歌唱,展现着它们最甜蜜的歌喉,唱着序曲,唱到尾声,却从没有一刻消停过。春日是一曲庞大的生命乐章,唤醒了世间一切冬日里消失了的美好恬静。但是当我走在路上,垂头看着我们三人在斜阳下拉长的影子时,我感受到的只有秋日的萧瑟之悲。

  “克鲁克,维尔德,我相信有人想要谋杀我,你们知道吗? ”林肯忽然温柔地笑着问,睿智的双眼神采奕奕,似乎他已经解决了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了。我们都惊愕地抬起头望着他,仿佛刚才他说的是一句很滑稽的胡话,直到现在,我仍希望当时他真的在说胡话,可惜期盼往往失望于现实的无情。

  没错,我们都不由得愣住了。林肯不紧不慢的性格我们很清楚,林肯夫人玛丽·陶德为此也恼火不已,但是他这样轻易地说起暗杀一事,就实在太让人惊讶了。

  看到我们没有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自言自语道:“ 我毫不怀疑,他们会这么干的。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秋叶落地的碎响,我们还是听清了,皱着眉头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是他的最后一天了,至少,是他能过得轻快的最后一天了,我们却像平常人那样毫不知情。人总是到了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何为珍惜,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就在第二天,我们晚餐后准备去福特剧院观看我这辈子不会再看第二次的戏剧——《我们美国的表兄弟》。林肯又收到了一封与众不同的信,是暗杀的人写的,像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在我们眼里更像是一种无底线的挑衅。

  警察们立刻都警惕了起来,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充分地保证总统的安全。约翰·帕克被派了过来监视着周围环境的改变与可疑的人,包括随时可能从某扇窗户里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枪口。我不放心地打量着他,担心他会来晚或者有任何失职的地方——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的担心最终还是成真了。拉什博恩少校带着他的未婚妻也来了,他那张成熟老练的面孔总是能让人感到安心,于是我也没多说什么。每个人都等待着随时护住总统,而我和林肯夫人以及其余人则作为普通的陪同。

  “我本来不想去看这场戏的。”林肯轻声说,林肯夫人向他投去了不满的一瞥,但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当时他真的不应该去福特剧院,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情。毫无疑问这次出行给了那帮恶棍一个绝佳的时机,否则他们平日里都很难动手。

  剧院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笑声、交谈声,开酒瓶盖乒乒砰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忽高忽低,让人不禁联想到英国的鼎盛时期。约翰·帕克和我们分开了,他似乎不喜欢剧院这样的场合,我们也同意了,因为这样可以监视到外面的动静。

  我们随着林肯去寻找包厢,身旁一位衣着整洁严肃的先生站在一边盯着我们很长时间,才抬起苍白的手,指了指众多包厢中的一个:“进去的时候可要小心下面的门槛,”他声音如同患了感冒似的有些沙哑,但是目光中却透着令人安心的友善,“不知道是谁在门前挖了一个沟壑,今天绊倒了不少人。”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象征性地望了望总统,悄无声息地退开了。我们打开包厢门,诧异地发现的确有一条长长的沟壑在门前,开门时险些把门卡住,我们都为此感到愤愤不平,但是林肯只是大方地一挥手,露出了一个微笑。“至少他们没有忘记给我们指路。”他按照一贯的作风打趣道,但我们谁也笑不出来,暗杀这个消息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连这位领袖也不例外。

  我坐在林肯的旁边,隔着林肯夫人我觉得很不自在,而我所在的位置也并不理想——我看不完整表演,也看不到剧院里的异样。而林肯夫人同时还在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拉什博恩少校的未婚妻,这更让我感到一阵乏味。

  我转过身试图缓解我郁闷的心情,这时候一束细小而刺眼的光线闪过我的眼睛,我惊跳起来,惶恐地左右张望着,包厢的后壁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个细小的孔洞,钻开它的人似乎十分认真谨慎,如果不是那束光线,很可能再被人发现要过很久了。我匆忙走到它的面前,弯下腰去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小孔,但是却不知道它能派上什么用处。这一定是修建福特剧院的时候,建筑者的疏忽而留下的遗物。我重新直起身坐回了座位上,又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次,不一会儿又望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我们美国的表兄弟》是一部喜剧,人们总是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正是喜剧带给我们的好处,它能让忧郁的人不再忧郁,让受伤的人忘记心上的悲痛,再次露出笑颜。林肯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确很喜欢这部戏剧,而覆盖在他脸上的那份灰暗和疲倦也一扫而光了。戏剧越演,观众们的欢笑声就越发高涨。笑声穿过一层层包厢,回荡在墙壁上发出了回响,那刺耳的回声。它穿过雕花,穿过帷幔,穿过舞台,又被紧随而来的谈笑声冲淡——不过这没关系,它们迟早还会再次出现的,如同剧院的鬼魂一般,出现又消翳。

  就在这令人愉悦的时刻,那种强烈的不安又一次袭击了我,就在我的身后。我感觉似乎一直有什么人或者东西在监视着我,或者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战栗地转过身,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那个圆孔里有一只眼睛正透过孔往里面望来。

  这一生之中,我从没见过有哪只眼睛能让我如此记忆深刻!它恶狠狠地瞪着它的目标,看着戏剧面露喜色的林肯;我也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神情,它充满了喜悦,又夹杂着深深的仇恨。它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瞪着总统,投入至极,几乎从没有眨过一下。

  我恐惧地注视着它,想要尖叫起来,但是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当我再次将伪装得不经意的视线投去时,那只眼睛已经消失了,又只剩下了一个空洞的小孔,中间透过的一缕光束。除了我之外,似乎再没人发现那鬼魅般的眼瞳,与充斥着怪诞的目光,为了不扫总统的兴致,我也只好作罢。如果真的有人进来的话,约翰·帕克会发现的,但是他现在一声警告或者叫喊都没有,阴谋者一定还没有出现。

  天色一定暗了下来,我的怀表告诉我已经时值夜晚十时左右了。戏剧还没有结束,而我已经感到厌倦了。毫无疑问,戏剧已经到达了最高昂的时段,观众的笑声从未这么响亮过,但是它们却刺激着我的鼓膜,我试图捂上耳朵,却没有起到特别的作用。于是我只好耐着性子地等待着他们将戏剧演完宣布落幕,那只眼睛扰得我心神不宁,尽管我暗自认定自己紧张过了头。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到,也没有一个人扭头发现,我们的背后多了一个人,他如同一团影子般潜到我们身后,轻捷得如同一个正在靠近目标的猎手。就在我们不经意的那段时间里,他屏住呼吸,一只手不停地来回抚摸着手中的枪。

  这一次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哄笑起来,声音甚至比当年南北战争的炮声还要庞大,像沉雷一样隆隆地滚过这个剧院,滚过每个人的心。就在笑声的同时,那个最可耻的瞬间,响起了不易察觉的八次枪声,最后一次最为明显——它短促地响了起来,而回声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枪都要遥远流转。我下意识地转头向林肯的方向望去,发现那里早已烟雾弥漫,浓厚的白烟中,赫然站着一个黯淡模糊人影,他的手里拿着把手枪,分不清是一个幻景,还是一个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拉什博恩少校第一个回过神来,他迅速起身扑向那个烟雾中的人影,和他扭打了起来。林肯夫人玛丽也转过头望去,她看到浓烟之中,她的丈夫垂着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了看戏剧时的活力与激情。她愕然地缓缓张大了嘴巴,浑身猛烈地颤抖起来,接着她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尖叫声贯穿了整个剧院,惊醒了每个人的心;她就这样惊恐万状地尖叫,猝然起身后退了好几步,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这声尖叫也让我从震惊中走了回来,我慌张地站起来大声呼救:“帮帮忙!总统中弹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谁能来帮帮忙!”而和杀人犯扭打在一起的少校也断断续续地喊道:“凶手!快抓住他!”但是那人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猎刀,干脆利落地刺伤了他,拉什博恩痛哼一声,身体猛的一歪。那人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用飞快的速度站到了一个台上,将他的双臂张开,仿佛要抱住整个世界一样。

  “这就是一个暴君应有的下场!”他高声宣布道,带着难以言喻的疯狂与狂喜。很快他从上面跳了下来,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喊。我满怀希冀地俯身望去,希望那代表着谁将他抓住了——然而并没有任何人抓住了他,而是他在跳下的时候扭伤了脚。可即便是这样,也没人冲上前去抓住他;相反,他安全极了,一瘸一拐地逃出了剧院。观众们都沉浸在了巨大的震惊之中。

  “那是布斯!”终于,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大声嚷道,“演员约翰·威尔克斯·布斯! ”他的话音刚落,剧院里就一片混乱了起来,人们跑来跑去,女人们惊慌失措地互相对视着,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有那么几位也尖叫了起来。

  就在不久后一名叫李尔的医生迅速地冲进总统包厢,伏在林肯身边检查着他脖颈上的脉搏,最后他告诉我们一个可喜的消息——总统还活着,但是他又告诉我们,他活不了多久了。布斯总共开了八枪,有六枪命中了,而他有五处致命伤。我们剩下的几人将他死气沉沉的身躯抬起,一直抬到了威廉·彼得森的家中,才敢坐到椅子上等待着另外两名医生的到来。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都没再说话或者动弹,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的身上了。窗外的天空渐渐地改变了颜色,由深蓝变得墨黑,又渐渐地变淡,夜晚将尽,而我们却毫无睡意。巨大的夜幕隐去了,夜风不再吹拂,而森林之中夜莺的歌喉也变得沙哑。清晨携带着它的寒意进入了华盛顿,越过窗户和玻璃的阻挡窜入了屋内,在地面上卷起一阵凉冰冰的旋风,又渐渐地融入了我们的脚间。黎明挥动着它的翅膀悄然升到空中,取代了夜的油画,天际最底面的白色圆环,如同白鸽的胸膛一样白,苍白胜过燃烧的火焰,惨白恰似死亡的唇色,石缝间绽放的百合。它又渐渐地加深,成为了灰暗的黯淡紫色,静悄悄地伏在我们的头顶。微光将窗边的树枝投射得如同漆黑的铁条,微微战栗着,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清晨的寒意。

  我想,剧院里那一片混乱的场面,人们一定已经控制住了,但是林肯的呼吸却无法被控制——它一直那么虚弱,有时候仿佛微弱得即将断开,像被风吹断的纤细蛛丝一样。两位医生们已经尽力了,但死亡却执著地一次又一次纠缠着他不愿意放弃。最终他们颓然坐在总统身边,向事实做出了不该有的妥协。他们加入了我们的行列,默默地摘下了头上戴着的高顶礼帽,并且在那一刻凝固住了,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动弹。

  这时候,床上这位伟大的总统动了一下。我们立刻关切地围了过去,没有谁的眼神是不含着悲痛和哀悼的。他的嘴角抽动着,仿佛想要说什么话,死亡已经夺去了他说话的能力,但我们全都明白了。我们一齐紧紧地握住他宽厚如同他的胸怀一般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没有谁愿意松开,也没有谁不注视着那张濒死而伟大的面孔,为他进行最后的送别。我想,他一定冲我们微笑了,随着往昔他冲所有人微笑一样,因为他的面容变得平静无比,但他没再颤抖了,嘴角也不再翕动。他就这样躺在床上,神情比睡梦中的人还要安详,完全没了之前的痛苦。他的手上还带残留着余温,可他却已经魂归天堂。

  于是晨光乍现,缓缓地射到了床脚,又慢慢地向上移动,射到了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那千万缕金色光辉洒下,在白色床单上投下了永恒的剪影,它是一种无言的精神,沉默着的力量,连死亡也无法动摇分毫。明媚的早晨到来了,人们会用全新的面貌去面对更多未知的事物,他们将会精神抖擞地继续做着属于自己的工作,而床上的这个人,却就此迎来了长眠——在晨光之中。我们面面相觑,脸颊上却静悄悄地滑下了惋惜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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