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熙死了。
她躺在巨大的灵柩里,眉眼安然,容颜秀美如初,素白的纱绫扎成盛放的花,缀在她冰冷的胸口。
管弦凄凄,挽歌怆然,雕花的灵柩缓缓而行,素色纸花自半空中簌簌而落,随行的清一色是穿了黑衣头戴白花的少女。
生前,她是受尽宠爱的公主,死后,她的葬礼照样办得风风光光。
临渊挤进人群里努力往前看,纷飞的纸花迷了视线乱了眼,似乎就只一个低头的时间里,那灵柩就离得那么远那么远了,他只能看到那些素色纱绫扎成的花,惨淡着,风中招摇。
——
——【1】
临渊生在琴师世家,祖祖辈辈皆是云国之境的御用琴师,十三岁时他初承祖业,随父入宫觐见帝王。
管弦喑哑,琴弦拨动间,乐音泠泠相和,他抬眼便见红衣的女童莽莽撞撞扑入年轻帝王的怀中,声如银铃:
“父王,这曲儿真好听,熙儿也要叫姐姐来听!”女童仰着脸,一双眼灵动婉转,唇角微弯初显艳色。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曲熙。
时常听闻帝王膝下孪生二女,八岁稚龄,面容一致却性情各异,大公主诺夙沉静温婉,这二公主曲熙呢,闹腾骄纵,可一个八岁的孩童又能骄纵到哪去呢?或许是因那句称赞,他倒觉得这曲熙可爱怜人。
“若是熙儿也会抚琴就好了,天天给姐姐和父王和弹好听的曲儿……”话语一顿,幼龄的公主看向座下的临渊,灵动妙目中也艳羡也憧憬。
“若有那时……熙儿要不夜琉璃制成的瑶琴!”
临渊听着暗自腹诽:不夜琉璃是上古珍品,整个云国之境也就碗口那么大一块,如何能制得瑶琴?末了也就笑笑,觉得这位公主实在天真烂漫。
之后,他常常能见着曲熙。
帝王极为宠爱两位公主,每有闲时,总召了二人到寝殿来作伴,许是曲熙那句称赞,每一回作为琴师的临渊总在一旁和乐助兴。
最初,他见着姐妹两人时还分不出哪个曲熙哪个诺夙,的确,一致的精致眉眼一致的红衣墨发,走在一起就像镜子的里外两端,连帝王都常常弄错,果真是并蒂双生的花。
可慢慢地,临渊留意到诺夙的眸子太过沉静冷寂,远不及曲熙双目的灵动婉转招人喜爱,且,曲熙是喜爱琴音的,临渊能觉察到,每一回他抚琴时她目中的赞叹与艳羡不加掩饰,这疑是令他欢喜的,连带着抚琴也多了几分心思,琴艺渐长。
他其实是疑惑着的,曲熙如此喜爱乐音,为何却不去习琴呢?公主之尊,想来此事是极易的。
想想也就哑然失笑了,公主千金之尊,如何行事怎是他一小小琴师能揣测非议的?
后来,王后病逝,帝王悲恸,举国上下禁三年歌舞,宫中乐师悉数遣散。
丧钟敲响时,临渊远远地就听到了悲戚的哭声,那一刻他竟想起了那个双目婉转灵动的女童:幼龄失母如斩一翼,皇族险恶中怕是不能善其身了吧?
他叹了口气,转身却忽的有个白色影人急急地撞到了怀中,“啪”的一声响,木制的琴身猛地落到地面,数道裂痕。
“我……”怀中小人迅速抬起头来,披散的黑发掩去了大半白皙的面孔,露出的双眼红肿如核桃,眼角泪痕未干,墨色双眸中俱是悲戚之色……临渊一愣:这是……曲熙?
“公主……节哀。”有些慌乱地伸出手要为她拭泪,可话语刚落,那素衣的小人儿便转身慌忙着跑开了,他的手还僵在原地,末了,终是叹了一声。
——
——【2】
再次见到曲熙,就是五年之后了。
帝王殚精竭虑,唯有听着临渊所奏的安神曲才能入梦。于是那日黄昏残阳如血,他抱了瑶琴行至皇族花园,一抬眼,少女就站在花海之中,红衣如火,墨发未绾,指间捻了朵红艳的花,身后风卷了各色花瓣一如蝶舞……美得醉生梦死。
那一瞬他恍了神,猝不及防手中瑶琴便被少女抢走。
“这琴不错,不知这世间可有不夜琉璃所制之琴?”她唇角弯弯,眼角一斜便是流光潋滟。
“教我习琴好么?”
临渊一愣,忽地就想起了这是曲熙,那受尽帝王宠爱的公主,五年后双眸灵动婉转的女童已长成绝美倾城的模样,而今在他眼前,那么近。
后退一步,他苦笑:“殿下莫要失了礼数。”
卑微琴师与尊贵公主,这样的话语是再寻常不过了,可曲熙的脸徒然苍白没了血色,怔怔看着他,眼角竟不断有泪水渗出,划过面颊滴落地面,滴答。
“礼数是么……你们都将我认作诺夙是么?那个注重礼数沉静温婉的公主?一个个便都惦着她的美好而没有我曲熙了……是么?”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就像冬日细雨滴落树叶的悉悉索索,颤抖着,隐忍着,盖过了一冬的冰寒凛冽。
变故面前临渊徒然无措,开口便要否认,却见曲熙苦涩一笑,眸中俱是悲戚之色,泫然泪下。
“曾因她寡言我与她玩乐,曾因她体弱我迁就退步,曾因她喜静我不去习琴,曾因她温婉成我骄纵之名……”
“而今因这张面皮,我便要担着她的美名清誉,永生永世成她镜像不得善终了……是么?”
她的目光空茫,仿佛透过临渊看向了天涯彼岸海角尽头,连带着声音也如风飘渺。“你说……这是为何?”
临渊嘴唇翕动,他想说我不曾把你认作诺夙,他想说相比诺夙你更招人喜欢,他想说你莫要理会莫要哭……他想说的那么多,却在发声那一刹因不及防的慌乱一切湮灭成尘,终是什么也没说。
末了,曲熙擦擦眼角,转身时泄恨似地将瑶琴地狠狠摔在临渊身上,他不避不挡,“啪”的一声中琴身落地,又添几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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