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阳光多是如此,像毫无气力的柔风,格外懒洋洋,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聊胜于无。以致于枝头倒挂的冰凌开始慢慢融化,最后化为一道椭圆的白光从树上掉了下来,恰好落在了正在树下熟睡的,老马的脖颈子里。
老马嘶——
老马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警觉地望着四周,如临大敌。它看了看那地上还躺着的貅豹尸体,朝空气中嗅了嗅,自言自语道:
老马就快来了吗。
地上的血液已经完全凝固,呈现出红得发黑的一大块印记。
果然,就在老马原地观察着凯南的时候,它听见了不远处的山林里隐约传来的颇具穿透力的吼声——是貅豹。它没有多加理会,只是慢慢抬起前蹄。就好像施展魔法一般,老马的身体逐渐变得暗红,那圆实的马蹄也渐渐地化为四根壮实的脚趾,前端还带有锋利的硬甲和利爪。它从凯南的腰兜里挑出一颗披铜子弹,放在脚趾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就将里面的火药尽数挤了出来,然后倒在一块干柴上,最后用爪子在上面猛地擦了擦。
当青烟升起的时候,老马的余光里就映出了四头貅豹的影子。它们警惕地向老马所在的地方奔袭过来。老马凭借着异常发达的嗅觉,老早就发现了它们,不过它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向它们不紧不慢地迈了过去。两只体型硕大的貅豹在老马面前停了下来,凶恶的眼神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老马听好了,
老马清了清嗓子,
老马把尸体抬走,立刻给我消失,我们将离开这个地方,再不想制造什么杀戮。但是,如果有谁像昨天那样管不住自己的爪子,自找麻烦,那么下场只会是这样。
说完,老马把脑袋一摆,示意那不远处的貅豹尸体,
老马当然,那只是一小撮。
老马目带凶光,低沉地补了一句。
貅豹群吼——吼!
几只貅豹似乎十分地恼怒,虽然叫喊的声音不大,但可以闻得到它们的喉咙里迸出的是浓浓的火药味。
老马笑话!
老马冷笑道,
老马我是谁?我从这片地方搬走的时候,你祖爷爷还在最北的荒山野岭上玩泥巴呢!长辈说话,你们这些小辈们听着就行了,少废话,按我说的做便是!
老马见它们四个并没有行动的意思,便抬起那只捏着子弹的前爪,又补一句:“子弹我抓不住,但你们怕是连看都看不见。”说完,将爪上的空弹壳嗖的一下弹了出去,从其中一头貅豹的耳朵上不偏不倚地穿了过去,然后击中了远处的一堵岩石,但没有擦出清亮的火花。
貅豹群呜——
四头貅豹都声音微弱地应答了一声,迈着有些凌乱的步子,朝着地上的尸体跑了过去。它们拖起尸体就拼命地往来时的路狂奔着,不出一会儿,这深褐色的土壤上,只剩下了一道道明显的划痕。
老马回头瞅了瞅凯南,见他还在熟睡,便用嘴巴在地上衔起一根树枝,悄悄地走到凯南跟前,微微低下头,用树枝一会儿挠挠凯南的耳朵,一会儿碰碰凯南的鼻孔。凯南此时脸上泛着嫣红,呼吸均匀得很,胸脯随之一起一伏,看来是睡得很沉。一开始他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继而开始左右摇摆着脑袋,然后终于打了个喷嚏,还用右手使劲儿地在脸上掴了一巴掌,这下倒是把凯南给吓醒了。
老马嘿嘿,
老马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然后扭头把嘴里的树枝一扔,
老马你这是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吗?
凯南不过,
凯南摸着脸上被自己抽过的地方说,
凯南昨天睡得还真是沉呢。要不是你在这里,恐怕我老早就被它们吃掉了吧。
凯南说完,望了望他的侧旁,他惊奇地发现那些貅豹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老马看出了凯南心中的疑惑,于是指着地上的痕迹解释说:
老马这是貅豹们的习性,它们虽然生性凶残,但是非常有集体观念。当某一头貅豹死后,骨头或是尸体都会被它们的同伴回收。
老马转过头来,用深邃的马眼瞪着凯南,
老马在这片林子里貅豹只能是食物链的底层,无论是体格还是智慧,都有不少能够压制住貅豹的家伙。在貅豹看来,战死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投降,不管那头貅豹有多么老,不论对手有多么强大——只要战斗开始,就一定会彻底地分出胜负,至死方休。所以,也几乎没有任何一头貅豹的尸体是完整的,绝大多数都是战死之后,被敌手吃掉了。但它们仍然是这片区域的霸主,大概与它们的这种死斗精神有关吧。
凯南听完老马的这番话,注视着地上残留的一些貅豹的毛发和血迹,从心底里开始佩服起貅豹来,仿佛在这浅浅的印记中,凯南可以瞧见貅豹们的光荣一生——他突然有些同情它了。
老马倒是不用同情它们,
老马似乎猜出了凯南的心思,
老马它成长的过程就是杀戮的过程,从它出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了,不是吗?
凯南话虽然是这么说,不过......
凯南只是捏了捏衣角,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马适者生存,
老马扬了扬眼睫毛,轻描淡写地又说了一遍,
老马这是适者生存。不过还是不说这个了,立马收拾好行装,然后赶路。你身上的伤虽然没有愈合,但是你自己也能感受到的,其实已经没有了那么痛苦了。
凯南尝试着活动了下身体,发现果真如老马所言,一些部位虽然疼痛有余,但尚可忍受。他不禁问:
凯南这是为什么?
老马你已经集中性地将那些痛楚享受过了,
老马并没有向他解释清楚,
老马等到下个歇脚的地方,你就明白了。我虽然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是不出一时半刻,我想貅豹们就会对我们发起总攻了,那时我可不敢保证你这位伤员的安全。所以还是走为上,要知道,在这个破地方多呆上一分钟,就是把一只脚放进了坟墓里,能不能拔出来,还真不全由我说了算。
凯南一边吃着食物,一边清点起身上携带的小物件:子弹,干粮之类的。显然,凯南身上的伤口还是在隐隐作痛,他每动一下手臂,都会觉得一阵钻心的疼。可不是么,都说十指连心,如今这伤口可就在心脏的位置呢。然而老马也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了凯南好一阵子,以至于凯南皱一下眉头,老马也想抬抬睫毛。但它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来帮助他,大概还是有它的理由的。
(老马:什么啊,我只是没有那么灵敏的手好吗!😓)
老马快,手脚麻利点。我们可要赶在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老马见凯南连一些褥子什么的都没有带上,心想,就这样穿着单薄的行装往这片雪山逃蹿,该是有多匆忙呢,
老马看来,我们还要去下个镇子里准备一些必要的装备了。
凯南下一个镇子?
凯南听见老马这么说,便摸索出那张老旧的羊皮地图,带着疑问在上面找寻着什么,
凯南可是......这地图上......
老马早和你说了,
老马不耐烦地喊着,
老马把那东西扔了,这能叫地图吗?你看看你看看,从公国西面的雪山开始,这地图上就是一片空白!
凯南可是、可是我师父走之前叫我远离公国范围,赶去撒伯南与他汇合......
凯南急忙解释起来。
老马不不不,
老马摇了摇头,
老马不是维尔公国。纳北维的那帮人可没有撤销对你的追捕令,因为前来追捕你的亲卫队,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所以你的死讯并没有被送出去。你现在回到维尔公国显然是自寻死路。
老马的神情显得十分严肃。
凯南没有一个人......
凯南惊讶地盯着老马的眼睛。
老马这可和我没有关系......好吧,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
老马接着说,
老马我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们,然后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了那些貅豹,用来换取关于你的行踪——貅豹从来不对来历不明的人先下杀机。所以,我是已经事先告知了它们不要来打你的主意,不过有些小辈们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爪子。
老马忽然间打住,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探视着某个方向。凯南此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成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国家。
老马放心吧,
老马拍了拍凯南的肩膀,然后用前蹄铲起一些雪粒子,将火堆顺便掩埋,
老马上来吧,看在你受了伤的份儿上......老实坐着,不许乱动。
凯南上来?
凯南瞪大了眼睛。
老马啊,是啊,磨蹭什么快到我背上来。
老马放低嗓门,故作深沉地说,
老马要想在这些逆境中活下来,那么一路上你就要时刻抓紧两样东西:时间,还有我的背。
说完,老马一下子伏在了雪地上。
凯南我、我不会骑......
其实凯南小的时候还是练习过骑马的,不过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可能远在凯南拥有记忆之前,所以他刚坐在老马的背上时,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但终究被兴奋和畏惧冲散了这一丝念想。
老马没关系。
老马根本不以为意,它总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接着,它将自己的尾巴竖了起来,直接抵住了凯南的身体,然后又绕了一圈,最后停下了动静——它将凯南牢牢地栓了起来,
老马到了之后,还是得去买个鞍子,不然,我可听说裸骑对男性人类的某个部位还是有着不小的负面影响,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说完,老马狡黠地笑了笑。
“咕——咯吱——”一阵怪声传来。
凯南仔细一听,这声音竟然是从老马的身上所发出来的。忽然间,凯南座下一软,原来是老马的背部在挪动,渐渐地,老马的背部变得柔软了起来,
凯南老马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关切地问。
老马没什么。通俗一点说,这叫做形态切换,
老马不慌不忙地解释,
老马平日里我的身体比较坚硬,即便是披甲铜弹打在我身上,也不会有多少伤害,但是机动性和攻击性都很低......不说多了,当下的重点在于......你坐上去难道不会更舒服一点么。
随着老马的切换形态,它口中渐渐长出了剑齿,马蹄也化作了利爪,但这逐渐沙哑的声音却变成一股暖流冲进了凯南心中。
凯南从未见过这样奔跑的马,他根本就不觉得座下的是一匹马,而是一旦跑起来就能把血液融入到速度中的猛兽。步履矫健轻灵,稳妥之中带着无畏,速度二字此时早已经是个触手可及的物象了。若不是它的身上披着累累伤痕,凯南还真的无法把“老马”这名字与其相提并论。耳边呼呼的风声几乎遮盖了树林里所有的动静,以至于他不得不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老马的脖颈子后边,以避开迎面的强风。贴在老马的背上,感受着起伏的跃动,温暖的气息透过老马粗糙的毛发不断飘进凯南的鼻子里。生命本该就是这样灵动,凯南不知为何突然这样想着。他闭上眼睛,感觉好像回到了好多年前,回到了师父厚实的肩膀上,闻到了他嘴里独特的浓浓酒香,还触碰到了映着斜阳余辉的麦色肌肤。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马才缓缓停了下来,在地上检查着什么。凯南也摸出几块果味饼子,问老马爱不爱吃。老马则是不搭不理。正午时分的太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凯南倒是乐得非凡,至少在周围的景色上,从一成不变的密林终于是换成了山涧幽谷。以至于让凯南很想趁着此时的空灵雪景大声喊几下,将心中的不快发泄在幽幽深谷中。
他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嗓子,就听见老马先大声吼道:
老马抓紧!它们来了!
凯南虽然没有在四周瞧见任何风吹草动,但他也不敢怠慢,立即调整好了战备状态。
老马可要抓紧了,这下。
老马似乎是兴奋感大于危机感,
老马好戏快开场了,当然,胆小的话你可以选择闭上眼睛,不过那样的话你就会错过这纵贯雪山独特风景线。
凯南应了一声,暗暗决定待会儿可要撑大了眼睛。
就在老马再次带着凯南飞奔的时候,凯南听见了树林里越来越多又越来越近的怒吼声,时不时还能侦见身后甚至两旁的参天树林中有一些悉悉索索的黑影在闪来闪去。
凯南这是怎么回事?
凯南贴在老马的耳朵旁十分担忧地说,
凯南怎么会有如此庞大的数量!
老马这个嘛——抓紧!
老马一个纵身,从一块巨型岩石上一跃而起,又顺势坠落下去,稳稳着陆,激起一片尘埃雪土,
老马因为......早上的时候我冒充了它们的前辈,把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连上到下着实骗了一阵子。嘿,现在,它们应该是来实施报复了。从气味上保守估计,它们的数目不会低于三百头,抓紧了,还有大部分是堵在我们前面的!
说完,老马再次提升了速度。
凯南没工夫多问,他隐约望见了前方的参天古木上有一些黑色的身影,正朝着他俩探头探脑,似乎是想抓住什么机会伺机行动。而且,它们的数量似乎越积越多,海浪般的咆哮声已经覆盖了这一整片区域。大批的貅豹在前方的树林里开始集结,甚至还有一些速度快的家伙已经紧紧地尾随在了老马的身后。可能是由于老马带上了凯南这个伤员的缘故,因此不论貅豹们如何紧逼,它都没有再提高速度,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貅豹们要真正追上老马可能就在迟尺之间。
老马前方的山涧是个绝妙的脱身机会,要看大戏就把眼睛瞪大点儿!
老马接着对凯南小声说,
老马你现在闭着眼睛倒数五下,然后,用最大的力气抓紧我,哪怕是伤口迸裂也要死死抓紧我,最后,胆儿大就睁开眼睛数上十下!
凯南嗯!
凯南立即开始默数起来,
凯南五......
貅豹群似乎是已经集结完毕,几头首领模样的貅豹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老马冲了过来,而伏在树上的也在摩拳擦掌,看来它们真的是想打一场硬战。
凯南......一。
当凯南数到一的时候便按照老马说的那样瞪圆了眼睛。也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老马已经冲到了貅豹群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一刹,四周潜伏着的貅豹们,全部从树上一跃而下,就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朝着他们压下来。而正前方的那群浩荡部队,也都用力往前一窜,大部分一跃而起,想要掌握制空权,它们知道老马很能蹦跶。尾随在后面的貅豹则是停了下来,一排排抱成团扎堆,一层叠一层,准备死死堵住他们的退路并形成包围圈。
老马也不含糊,侧着身子往地上一伏,用爪子作尖刀插在雪地中,借着奔跑的巨大惯性,在地面上滑行,由此试图避开空中的第一波猛扑,好几头貅豹擦着凯南的头顶一掠而过,它们尽力用爪子探着凯南,却手短莫及——凯南几乎感觉到了貅豹们的体温。正前方堵得高高的貅豹们张开大嘴露出獠牙,一排排地有序奔出,企图正面拦截突围的老马,它们争先恐后,爪子甚至在同伴的身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这一瞬,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连半空中还停留着数十头貅豹,这种情形似乎是再糟糕不过了。不过老马并没有在意这些,它一边测算着精确的时间,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方向和速度,摆出架势直挺挺的往正前方冲了过去。不过就在即将要短兵相接的时候,老马猛地踏了一下地面,力道几乎可以拍碎岩石,它跃了起来,双腿狠狠地蹬在了一头貅豹的脑门子上,将其踢了个迸裂,然后借势不断地踩在一些貅豹的身子骨上,以极其敏捷的身手跃出了这一波包围。后面紧追的貅豹来不及躲闪,与前方的战友结实地撞在一起,不断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四周潮水般的貅豹再次扑了过来,这次它们没有把目标放在老马身上,而是要抠住眼睛瞪得大大的凯南,但它们只要稍稍一接近,就要么被老马用前爪借着惯性将其撕得粉碎,要么被老马替凯南硬生生挡住一击。老马甚至连牙齿都用上了,被老马咬断脖子的大部分貅豹,就算彻底断气之后也依然钩在老马的剑齿上,即便是这样,老马的速度依然十分平稳。
前方虽然只是一道山涧,但两座山隔得距离其实非常远,就算是貅豹中最擅长奔跑和跳跃的精英层,也难以保证越过这道沟壑。不过,老马可不是貅豹,它就是这么打算的,也正在这样做。它回头看了看背上的凯南——它不能容忍失误。
即便是要到山涧边上了,貅豹群依然是穷追不舍,它们十分清楚前面是一条绝路。当然,一小部分还是放弃了追捕,那是老油条一般狡猾的一小撮,大概不论在什么样的战斗族群里,都可能见到这样的角色存在。
老马突然加快速度,全力向山涧冲去,离悬崖越近,后面跟随的貅豹虽然急剧减少,但即便是到了崖边,仍然有不下百头死死尾随着——甚至包括老马飞身一跃的那一瞬。
倘若不带上凯南,老马有着十足的把握能够越过这道山涧,因为它曾经尝试过。但现在就不同了,不光身上加了砝码,屁股后边还有上百头亡命之徒跟了上来,自己的身上也多处渗着或深或浅的伤口。貅豹没有老马跳得高,所以稍稍跃在其下方,但它们也正因为这样,才能利用更短的浮空距离,从下方接触到老马。数头貅豹在半空中伸出爪子,凌厉地向老马的腹部进攻。当老马感觉到疼痛的时候,貅豹的爪子已经深深地穿透了它的皮层,老马不禁身子一歪,试图避开持续的攻击,但这样凯南很可能掉下去更有可能被攻击到,而且一旦貅豹们越过山涧,那么自己目前的现状将很难与它们如此庞大的数量相匹敌。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老马渐渐地将深红色的消退,强化了腹部的抗击力,然后稳住身形之后便用后蹄猛地往后一踹,直接踢在了两头最前方的貅豹的脑门子上,借着这力道往前冲了一小截,撞在了崖边的岩石上,用逐渐变得僵硬的尾巴将凯南甩在了岸上,而自己则是用一只爪子抠住崖边的岩块,挂在悬崖边上,身上的渗出的血液随即倒流下去,一滴滴朝无尽深渊落去,像是在告诉老马快随它们一起消失。
凯南根本来不及理会自己的伤势,他忍着剧痛,想要对老马大声喊坚持住,但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胸口闷得说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马的爪子慢慢往崖内挪动,又慢慢消逝而缩成蹄状,终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远处不断从空中撞成一团又大片跌落的貅豹大军。
凯南以无声代嚎啕,在挣扎中摸出匕首,不断地用匕首插进雪地里,撑起自己前进,每前进一小步,他都能感觉到心脏那微弱跳动。轰隆隆的落石声,怒涛声,悲鸣声,印在这幅山水画卷上共同汇成了一道悲壮的风景线,相比亲卫队的那次抓捕,凯南觉得后者已经平淡无奇。
熟悉的声音壮观吧。
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只是稍显得更加沧桑和微弱。紧接着,一道亮红色的爪子紧紧地扣在了崖边的岩石上,将石渣敲得纷飞。然而映入凯南眼帘的却是一头貅豹的头颅,它恶狠狠的眼睛仿佛要将凯南生吞活剥。凯南再也无力去摸腰间的莫格南短枪了,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不断地颤抖着,呜咽着。
老马开什么玩笑,
在凯南的眼皮子底下,老马从崖边一跃而起,落在凯南面前,它脑袋上还牢牢钉着一头硕大的貅豹,它用亮红得刺眼的前臂,张开那利爪,将身上驮着的貅豹一分为二,然后取下了那枚尚未瞑目的貅豹头颅,
老马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凯南终于是没有忍住泪水,夺眶而出的晶莹洒了老马一脸,然后用最后一点气力将匕首插进雪中,破涕为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马以后的路,时不时就会这样,说不定还有比这更刺激的,
老马开始逐渐黯淡下来,用舌头舔了舔受伤最严重的腰腹部,声音沙哑而无力地笑道,
老马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你还是要去南方吗?
它颇有深意地盯着凯南,凯南透过那圆眼,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他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说,
凯南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们该怎么办呢?
老马你害怕了?
凯南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凯南安静地望着老马说,
凯南我未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令我害怕的事,但越是怕,就越是值得去做。
老马够了,
老马此时已经完全变回了深棕色,
老马光表态是没什么用的,来,到我背上来。
凯南可是......
凯南支吾着,看向老马身上的伤痕。
老马没什么,这些都是小伤。等我们到了下个城镇,会有办法的。
说完,老马便伏下身,示意凯南动起来。
凯南趴在老马的背上,花了很大气力才稳住了身子。他身上的衣物,到处都是暗红色的鲜血,有的地方刚刚风干了又被浸湿,裤子上也擦满了血迹。
老马见凯南坐稳了,也照旧将尾巴翘起来围住他,然后起身向前走着,渐渐地转为小步奔跑,只是这一次老马没有再提速。
今天没有继续降雪,反而柔和的阳光一直普洒这片纵贯山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寒冬已过,有时候这仅仅只是暴风雪的前奏。
老马咳,
老马在一段低速奔跑之后,轻轻咳了一声,便停了下来,接着半跪在地上,凯南咬住嘴唇强忍着离开马背,刚下来,老马就轰然倒塌似的瘫在了地上。凯南意识到了什么,想要仔细地检查老马的状况时,发现了一道鲜红色的血迹,从老马的身后,一直延伸到了他能看见的回路的尽头。凯南慌忙地顺着痕迹,查看老马的腹部,发现老马虽然身体呈深棕色,表面上覆盖着一层用手可以感觉到的硬甲,但腹部那道撕裂的口子却是亮橙色的。
凯南老马!这是怎么回事?
凯南失声叫道。
老马没有立即回答,它转了转脑袋,瞧着自己的腹部说:
老马有什么......卡住了,形态没有切换完全......让我来仔细瞧瞧——
凯南——别动!
不知什么时候,凯南已经在腰间摸索出了他的莫格南短枪,枪口正对着老马的腹部。
老马哼,
老马无力地斜瞟了他一眼,摇摇头,轻声哼了一声说:
老马......你觉得,就凭你......能走出这纵贯雪山吗......杀了我你只会举步维艰。
凯南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老马,只是默默将短枪掰开,取出里面的一颗白色的子弹然后扭出一团黑糊糊的火药,均匀地倒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刀刃上,又轻轻地朝刀刃开了一枪,将火药刚好擦着了,伴着林间那枪声的回响,短短的刀刃被烤成了青紫色。
凯南师父说这叫消毒。
凯南轻声说,
凯南我知道该怎么做。
凯南用匕首撑开老马腹部的伤口,往里面探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凯南一定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幕:错综复杂的,叫不出名字的线路,以及微微转动的金属零件,充斥着老马的里层,甚至有一些微小到几乎难以发现,它们在肉体里穿梭,和肌肉组织已经共生在了一起。
老马别看了,拔出那个甲片就可以了,
老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着凯南说,
老马貅豹爪子上的甲片断在里面了......它们本不该拥有这些甲片的。
凯南连忙找到并夹出了那枚甲片,然后在自己胸前摸索了一下,取出了一些糊糊的东西,糊在老马的腹部。老马突然抽搐了几下,发狂般用力地嘶叫了起来,伤口也被撑开,一时间血流如注。
凯南老马你怎么了!
凯南想要取出那些黏糊的东西,却根本压制不住抽搐的老马。
老马没事——
然而老马根本没工夫理会他,痛感直逼老马的所有感官,让它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来,正在凯南心急火燎的时候,老马渐渐缓了下来,直喘着气儿说,
老马你......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些的?
凯南我胸口,
凯南回答,
凯南我胸前的伤口上糊着这些东西,我觉得应该是很有效的,所以取下来了一些没用得上的,就一小块。
老马这次算是真的从我里面拔了根刺儿又救了我一命,
老马苦笑道,
老马一语成谶。这些铁斛药剂烈得很,几乎能把死人给疼活。
##凯南你这叫狼来了,
凯南笑着说,
凯南看样子,我要是现在用枪指着你,你会不会把你那些没有告诉我的东西都说出来?
老马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老马也打趣道,
老马现在的重点是,我要到南方去,你也要到南方去,还恰好是同一个位置,仅仅是让你搭个顺风车而已。
凯南没有回应什么,默默地在地上开辟出一小块除过雪的空地,在周身捡起一些枯枝败叶往中间堆,大概是想生起个火堆。
老马不用,我们不能在这里暴露太久,
老马回头望着雪地上的袅袅青烟说,
老马到我背上来,我们接着赶路。
从老马的神情里,其实是可以看出那么一丝一毫的不安的,尤其经过方才那番苦战,让它渐渐地觉察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疑点,只是它现在没有办法透露出来,它可不太想高估凯南的承受力,也只好把心底的那份不安,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当然了,此时把不安埋藏的,可不止是老马一个人。凯南趴在跌宕起伏的马背上,再次感觉到了座下传来咔擦咔擦的声音,就像兵器碰撞在一起擦出了火花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看见的一幕幕惊奇画面,但仍然缄口不言,他大概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他还没有见过,或者说,有太多的东西正等着他去探索。
想到这里,凯南在一片忧郁之中终于起了些莫名的亢奋, 而老马腹部的那条亮橙色伤痕,也仿佛成为了他心中一道黄金色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