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田野上，沟壑纵横。寥寥十数人的身影散在四处，锄头时高时低、若隐若现。
温暖的春风中夹杂着一丝冷冽的寒风拂来，一块田地上长着两尺高的新苗的叶子便摇摆了起来。
这块田地边上的田埂里，正走着一位身形颀长，颇为瘦弱的放牛少年郎。其身后跟着一头边走边对嫩草依依不舍，偶尔回头啃上几口的老牛。
“走快些。”放牛的少年回过头，催促了老牛一番。
少年十七八岁模样，长得普通但是也算清秀，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娇嫩，辨不出男女。
老牛“哞——”地回了一声，也不再留恋嫩草，甩了甩尾巴走到了道上。
这时，田道上由远及近一道倩影。一个风尘仆仆模样似的的女子来到少年的面前，看了一下远方，询问道：“请问李崔氏家是这儿吗？”
女子的头发是用老旧的簪子贯着，便知已然及笄多年。只是她虽身形纤细，肌肤却白嫩如少女。身穿朴素的衣物、背着一个装着衣物和干粮的竹篓子，虽然风尘仆仆，可也掩饰不住她的容姿。
少年怔了一下，反问：“李崔氏？村中姓李的人家有几户，可是他们的娘子姓什么我却并不清楚。”
女子咪着眼睛细想了会儿，道：“村里许是唤作她‘李大娘’。”
少年恍然大悟，指了指竹林后边的一处屋舍，道：“沿着道往北走，过了一片竹林，那儿便是了。”
“多谢姑娘了。”女子向少年道了谢，便往少年所指的方向去了。
少年古怪地看着女子的背影，嘀咕道：“她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女子到了李大娘家，唤了一声：“姨母。”
李大娘闻声从屋内出来，看见立在门口处的女子，怔了一下，旋即喜道：“这是十娘？你怎么来了！”
十娘进了屋，又将竹篓子放下，道：“爹娘说快到春耕的时候了，姨母一个人想必忙不过来，所以让我过来帮忙。”不过她隐藏了一些话没说。
当初她的阿娘让她过来帮姨母的时候，二叔父和三叔父那边可没少指责她跟阿娘的胳膊肘往外拐，不帮着家里却帮娘家。
“他们有心了，只是你们家不需要忙吗？”李大娘拿出大水壶来给她倒了一碗水解渴。
“有素娘和晟哥儿他们在帮忙，还忙得过来，我就来了”。
李大娘这才道：“那就好，那就好。”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拧眉问，“锦哥儿还打算考进士吗？”
言十娘听到这话，眉头也是微微皱了起来，随后点了点头，道：“大哥说好不容易等了三年，若是放弃便是前功尽弃了。他想要考中进士，也想光耀门楣。”
李大娘低骂了一声：“他都考了十几年了！这些年只埋头读书，也不管家里的死活！你们家里的情况若是能好一些，他考个几十年倒也无所谓，可你们家还未分家，十五口人，仅靠那七十多亩田，该如何生活？我听人说进士科不中可以去考别的科，别的科容易，他为何偏偏执着于进士科？”
“大哥说进士科虽然难了些，可日后从仕，升得快。”
“净做这等美梦！他若是肯考别的，或许早便中了，当个小官也好啊，好歹能为你们撑腰了。这十几年什么也没考中，你二叔和三叔家没少说你们家的闲话吧？”李大娘又怒其不争地骂起了她的外甥来。
李大娘是长辈，她骂言十娘的兄长，言十娘也不能阻挠，但毕竟涉及兄长便也不曾开口附和。过了会儿，言十娘见李大娘对她的兄长越发不满，便忙从中斡旋一番，转移话题道：“这儿变化很大，三年不曾来，我险些认不得路了呢！”
李大娘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便就此打住话题，顺着她的话答道：“可不是嘛，搬走了好多户，如今你来这儿时经过的村头，已经只剩下八户了。有的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卖田卖地或到城里去谋生，又有的给人家当佃客去了。”
言十娘暗暗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在她们那儿也有。她祖父还庆幸当初没有分家，七十多亩田，一家十几个人打理起来才不会才吃力。这也得亏如今没了“丁税”，否则十五口人便是多缴纳十五份税钱了。
这种时候人少但是要打理十几亩甚至是几十亩田，这便十分吃力了。若不是因为李大娘家便是这种情形，言十娘也不会过来。
李大娘跟言十娘的阿娘言崔氏是姐妹，她早些年守寡后，两个儿子也到城里去谋生了，女儿也及笄没多久便嫁了人，这屋里就只有她一人打理着那三十多亩田。她一个人自然是忙不过来，特别是到了春耕的时候，所以言崔氏便让言十娘过来帮忙，这样也能快一些
言十娘虽看起来白嫩，让人看不出她是个会干活的。可李大娘知道，在言家，也就她的手脚最为勤快，也肯吃苦
言家的祖上也曾是大户人家，不过到了她的曾祖父那代便也落魄了，家中田产尽卖，只剩下七十多亩地给言十娘的祖父言老翁。而言十娘的爹言大是家中的长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言大的两个弟弟言二和言三，言二惟利是图，爱占点小便宜，总是想着让言大多帮衬他，便时常从言大那儿分去不少好东西。
言三则因言老翁和死去的言老媪的疼爱，性子也十分跋扈。自小不乐意干活，言大便帮他干了，长大后见言二常从言大那儿讨得好处，便也学了那坏毛病。
偏生言大是个懦弱的，经常被占便宜也不以为然，还时常对妻儿说：“都是一家人，无须那么多计较。”
可不就苦了言崔氏和他们的孩子么？！
言大有三个孩子，长子言罗锦一门心思考科举，不理家事。可科举三年才一考，且及第者也不过百十人，哪有那么容易？！
次子言罗绸虽然没有考科举的心思，可他也有雄心，想在城里开一家药材铺营生。于是他很小便在城里的药材铺当学徒，一年也就回来一两回。
长子次子都不沾农务，如此能帮着干活的便只有言十娘。好在言十娘从小便能吃苦耐劳，也从不埋怨，手脚勤快倒让人无可挑剔。
只是这样的好女子在本朝“重利”的风气下，却迟迟找不到一户好人家——女子若想嫁得好，就得备丰厚的嫁妆！有的人嫁女儿，差些弄得倾家荡产，除了资装钱以外还有田产几百亩。
言十娘及笄后，言家也准备给她说亲了，只是言家拿不出那么多嫁妆。言二和言三又总是占言大的便宜，便怂恿言老翁别为了她的嫁妆而苦了一家人。更何况若是没了手脚勤快的言十娘，他们家的孩子岂不得干更多的活了？
于是，这三年来言十娘的爹都让她在家中帮忙干活，以多攒些钱。虽然攒不了多少，可是也总比只有村里的鳏夫或是想找续弦的男人愿意娶她要来的好。
“可是攒够钱了？”李大娘问道。
言十娘怔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而后又摇头。
李大娘瞪大了眼睛：“都三年了，还未攒够？再过一年，你可就二十了！”
“前些日子倒是攒够了，只是，阿翁病了，爹便把钱拿去给阿翁治病了。爹说，让我再等一年，他来想法子。”
李大娘气得七窍生烟：“你祖父病了，治病的钱想必又是从你们长房拿吧？你二叔、三叔那两家就没出？”
“阿爹是长子……”
“那朝廷的律法还说分家得均分呢，你祖父可曾将你爹和他们公平对待了？！”
言十娘不想谈这些家里的长短，问起了李大娘何时去犁田。李大娘又气又心疼她，见她不愿意说下去，便也顺了她的意，道：“还要过两日，等驴哥儿犁完了田，才能把牛和犁借我。”
“驴哥儿？”言十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三年前她未曾听说过。
李大娘笑道：“哦，就是和我这有着一片竹林相隔的那家，他叫沐言，小名驴儿。”
说起了沐言，李大娘的眉眼都柔情了起来，她道：“说来驴哥儿也是个命苦的，虽然祖上当官，家中有钱又有田，可他是个庶出的。其父死后，兄长欺负他，只给他分了百亩荒地、一间破宅院和一头老牛。仆役也没有一个，带着弟弟来这儿，苦哈哈地来我这儿讨住。好在他能吃苦，这一年倒是撑了过来。”
“便是我过来时那家墙有七八尺高的宅院？难怪我看着有些不对劲，三年前那儿可还破旧得很。”言十娘道。
“可不是嘛！大家总以为那儿没人住了，沐秉那两家也仗着自己是驴哥儿的堂叔父，把那儿当成了堆杂物的。驴哥儿可是花了半年多才把那儿修葺好的。”
李大娘越说越远，言十娘认不得那些人，倒也没怎么留意了。李大娘看了一眼外头的杆影，影子已经倾斜了一些。她一拍大腿，道：“哎呀，都这个时候了，得去把剩下的草给拔了。”
言十娘跟着她起身，道：“我帮姨母。”
李大娘忙按住她：“行了，从你们六家桥村赶来这儿三十多里路，你这都赶路赶了大半天了吧，好好歇着，明儿再跟我下地。”
言十娘笑道：“村里的赵大叔顺路，用牛车送了我十几里，所以不累。”
她一笑，便眉眼弯弯的让人不忍拒绝。李大娘便道：“这样吧，你到屋后的清河里捞两条鱼，晚些时候我们吃鱼。若是我还未回来，你便先帮我烧着柴火做菜如何？”
这两件事对于言十娘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便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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