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郎誉之前,我还是绯羽殿的小宫女。
每日夜幕降临时分,我便会提着灯笼去拢香园的小径上点灯,以方便巡防侍卫得以通行。
可实际上,拢香园自芷妃娘娘病逝以后,就甚少有人来往,就连夜巡的侍卫也日益罕见。
但灯总是要点的,我也每晚都会走上一趟,任凭刮风下雨,每日如此。旁人以为我是缅怀芷妃,但无人知晓,我其实,是为了拢香园里的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的出现,是从去年的上元节开始。那时候宫里正逢宴事,热闹得紧。可我不喜热闹,也不喜赏赐,就独自提着灯来到了拢香园。
那晚月明风清,湖光涟漪。他穿着月牙色的衣衫慵懒地半躺在长亭石椅上,地上摆了一壶酒,一只琉璃酒杯倒在地上,另一只酒杯在他的手指间。
他阖着双眼,一动不动。我想他大概是醉了,这才察觉不到我的靠近。
我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把明亮的灯笼放在身后,只敢借着月色打量他的模样。
他可真是个好看的公子呀!眉浓鼻挺,肤白唇薄,一身白衣映着月光,真真像是画上走出来的人儿!
可我不想,他突然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而我也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这样直愣愣地瞧着他。
这真是我长这样大遇到的最难堪的一件事了!他漆黑通透的眸子瞧着我,我顿时脑子一空,只觉得应该转身逃开。我也的确落荒而逃了,像个偷窃的贼人,任凭酒水倾洒,灯影摇晃。
后来回想起这一夜,我只记得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点灯的夜晚,还有我仓促逃离时背后的一声微弱的声音。
“嘉文。”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里的一声叹息。而我之所以能听清,是因为这个名字我十分熟悉。
嘉文,洛嘉文。那是绯羽殿已故芷妃的闺名。
从那以后,我就时常看见他,他有时喝酒,有时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偷偷站在树后看着他,看他坐在我点的灯笼下,心生欢喜。
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一直到那天傍晚,我为了不碰见他,早早地来点上灯笼。却不想有人突然从旁边跳出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将我禁锢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我吓得直哆嗦,抬眼却对上一张好看的脸,心猛地止不住狂跳。
“你是谁?”他眼眸如墨,甚是好看,而他眼里的我普通平凡,毫无丽色。
我支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剪冬,我叫剪冬。”
他注意到我的恐惧,这才松开了手:“这里的灯都是你点的?”
我点点头,并不敢看他,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问道:“你每晚都一个人来,不害怕吗?”
我摇摇头。
“那,”他突然靠近我,言语间多了一丝玩味,“你也不怕我?”
我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局促不已,可又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只是不停摇头,这样好看的公子,怎么会让人害怕?
我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他清朗的声音落入我的耳朵里,三言两语之间,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倘若我说,我已经死了,不是人了,你也不怕吗?”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同所有豆蔻年华的姑娘一样,希望我的心上人会是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头顶青天,身骑白马,来接我做他的另一半,从此相执相守,快意江湖。
后来,我遇上了郎誉,郎誉就是那位好看的公子。
他说他生前是鹨国的世子,身份尊贵,受人崇敬。五岁识千字,七岁通治经,十一能射雕,十三可赤手打死虎狼,十八九岁便披战袍上战场,以一敌百。他说他死时还不到二十六岁,那当真是男子一生中最金贵的时候。
他说他是一缕游魂,一个野鬼,我听到这些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害怕,而是无尽的可惜。我荒芜了这些年的年华,终于遇上了一个大英雄,只可惜,是个已经死去的大英雄。
“剪冬啊剪冬,一剪寒冬,蜡梅独开,是个好名字。”
月明星稀,他懒散地坐在园子里的梅树下,一袭白衣温润如玉。他看到我来一点也不惊奇,反而笑着打趣起我的名字。
我站得离他远远的,手里提着灯笼无处安放。我犹豫了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当真不会吃了我?”
他似乎是在笑:“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会吃了你?更何况,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相信了他,朝他走近了几步,灯笼昏黄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如梦如幻,不知真假。
“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肯不肯?”
“是谁?”
郎誉道:“一个叫洛嘉文的姑娘。”
我一时震惊,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里的灯笼竹柄。
原来他念念不忘的人,竟是已经离世的芷妃娘娘,洛嘉文。他难道不晓得芷妃已经离世的消息?
鹨国与南郩在五年前大战,鹨国吞并了南郩,统一全国。如今南郩都是鹨国人的天下,他一个鹨国的世子,为何会年少辞世?死后还不肯投入轮回,在宫殿里化为孤魂野鬼,难道是为了芷妃?他与芷妃又是什么关系。
之前我被郎誉是鬼魂的念头所困,直到现在才逐渐冷静,这一冷静下来,诸多疑惑便翻涌而来。
“我被困在这里很久了,”他目光迷离,仿佛透过夜空的云层瞧见了星辰,“可我十分想念她,我记得我死时她十分悲恸,而现在……我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我大着胆子在郎誉旁边坐了下来,奇怪的是,此时的我平静安和,仿佛我理所应当就该与他并肩而坐。
“你与她,是什么关系?”我不愿意告诉他洛嘉文已经死了。并不是因为怕他难过,而是怕他知道后,我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一个人若死了,没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她是我的……”他愣了片刻,却是笑了,“我们,我和她,什么都不是……”
那晚,遥夜泛青瑟,花草树楼亭。灯笼之下,疏影横斜,郎誉风淡云清的模样就这样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很久之前,郎誉还在世,南郩也还未破国,也曾辉煌一时,鼎盛几朝。
到了成安三十六年,彼时鹨郩两国交战,鹨人内乱,兵力涣散,失了人和又无地利,一时战局吃紧。
成安三十七年冬,鹨人献城求和,在余和镇与南郩签下十年休战契约,史称“余和之约”。
成安三十八年,鹨国为结两国之好,送世子来郩,以示诚心。
那几年里,风云变幻,斗转星移。
那一年,郎誉十五岁,朗俊疏秀,年少轻狂。他作为鹨国送来的质子,被留在异乡,一留就是三年。
质子的待遇想来也不会有多好,郎誉在南郩的待遇自然也是有苦难言。他住进偏宫,无仆无从,无人问津。
那年冬日暖阳,雪后未融。郎誉披着衾袍路过院子里的那棵两人多高的梅花树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他。
“喂!那人?!”
他一愣,抬头在树上瞧见一身着白衣缀红梅裙裳的小姑娘。她抱着树干一动不动,小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污痕,两只眼倒是黑得发亮,像两只晶莹的葡萄。
郎誉也不说话,只是用玩味的眼神静静瞧着她。
“喂,树下的那人,我下不来了,你肯不肯接一接我?”那姑娘眨着大眼,说话时用尽了好语气。
郎誉似是认真考虑了一阵:“不肯。”天气寒冷,若是弄脏了衣裳,他就没有换洗的了。
那小姑娘听了,小脸一白,忙又喊他:“那人!你要是不肯接一接我,我就得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了!等明天过去,我就冻成一个冰棍了!你可狠心?”
郎誉又考虑了一番,可他瞧了瞧自己的袍子,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小姑娘彻底生气了,她瞧着那两人多高的树,一咬牙,一闭眼,竟就这样跳了下去。
郎誉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硬气,眼睁睁地看着她掉落在地上,树杈上积压的雪块震落在她小小的身上,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郎誉心里一沉,走近几步正想察看状况,却不料那坨大雪块忽然一跃而起,突如其来的力度将郎誉一把推倒,他刚仰翻在地就听见一阵清脆笑声。
他皱了皱眉头,不承想刚撑起身子就对上一双弯月。
她敛了笑眯眼瞧着他,伸出手飞快擦去他鼻梁上的泥泞,嘴上说道:“虽然你心狠不肯救我,但是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了!我叫嘉文,你叫什么?”
那年冬日暖阳,雪后未融。但郎誉坐在积雪满枝的梅树下,似乎瞧见了冬日的阳光,初融的湖水,干净透彻,温暖纯真。
他弯了弯嘴角:“无名。”
从前有人说他天性凉薄,不喜人情。这种凉薄到了异国更甚,他不喜南郩人,不喜天下人,不喜这身边的每一个人。
同样,冬日暖阳也好,初融玉湖也罢,他也不喜她。转身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而那姑娘就在他背后安静地站着,和风旭阳间,似乎站成了一道风景,于是他每每回过头,她就在那树下,一身碧衣,三千青丝,风华万千犹不及。
郎誉向来不信命运,命运让他生在了世家,身不由己,他不信;后来命运把他送来了敌国,受尽耻辱,他不信;最后命运把洛嘉文推向了他,他终于信了。
但与此同时,他信的,还有报应。
我有些难过,因为他心里那个像冬日的阳光,像初融的湖水一般的姑娘已经死了。
可我不能就这样告诉他。我瞧着灯下面色昏暗的他,说:“我会帮你找到她。”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此前曾见过芷妃的画像。她也果真如同郎誉所说,一身碧衣,三千青丝,风华万千犹不及。
英雄佳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合适不过的。但天底下讲究的并非只有才貌绝配,还有门当户对。
洛嘉文,南郩人,她的父亲是南郩最后一代皇帝,而她则是南郩最后一位死去的公主——嘉文公主。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不逢时。
郎誉与洛嘉文之间隔着的,除了那两人多高的树木的距离,还有家仇国恨。
郎誉晓得洛嘉文是公主,是在一个蜂飞蝶舞的春天。那时候,洛嘉文常常往郎誉的院子里跑,郎誉也不搭理她,就坐在屋里窗前看书。
他偶尔抬起头,总是瞧见洛嘉文坐在那棵大榕树上。她望着天空,显得呆呆傻傻的。
郎誉想了想,就走出门跟她说话,他说:“树上危险,下来。”
嘉文低下头,瞧见一向冷冰冰的郎誉主动跟她说话,不禁莞尔一笑:“我在等它来,不能离开。”
“等什么?”
嘉文晃悠着双腿:“我十岁那年养了一只鸟,却在去年飞走了,我最后见到它的时候是在这里,所以我就在这里等,我觉得它会来看我的。”
郎誉听罢有些想笑。她天天来,月月来,竟是为了等一只鸟。
他说:“鸟儿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你别等了。”嘉文却晃着脑袋:“你不懂,每个人都有期待,即便渺茫,也总想等下去。”
她又低头问树下的他:“你呢?你的期待是什么?”
郎誉一怔,“我的期待……是成为那只鸟。”
天地之广阔,男儿志在四方,而他的四方却只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他的自由却在遥不可及的宫墙那头。
他感慨他可悲的囚途,却仍在下一秒下意识地接住了从树上掉下的洛嘉文。她闭着眼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洛嘉文出生时便患有顽疾,一直未曾治愈。她得天独厚,应有尽有,但老天并非待她优渥至极。
那天,郎誉的院子里来了许多人,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轻声细语之间,郎誉只听到了两个字——公主。
洛嘉文的期待是等一只飞走的鸟,虽然希望渺茫,可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拥有另一只鸟。而他,他的期待同样渺茫,但不同的是,他别无选择。
从那以后,院子里没了等鸟的姑娘,树下却多了个等待的少年。等什么呢?他不知道。
日子过得缓慢,他每日推开那扇木门,都觉得瞧不见未来。直到有一天,他推开门,瞧见了那个呆呆傻傻的姑娘。
那姑娘红肿着眼看着他,满目凄凉:“你可能不相信,其实那只鸟儿是我自己放走的。”
郎誉瞧着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溢了出来,仿佛惊涛骇浪一般,无声将他淹没。
那晚是除夕之夜,宫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郎誉穿着宫里太监的衣服从人群里匆匆而过,途中经过一落花亭,亭子里站着一位华衣锦绸的公主,一身碧衣,三千青丝,风华万千犹不及。
他望了她一眼,这一眼犹如枯木逢春,涸鱼得水。
她同他说,我同你扯了谎,我待在树上不是等那只鸟儿,只是在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