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轻易,眉宇间不见愁容,好似已经把这祸害己身的东西。
看破看开,看透看清。
“自宫中离去那年正逢科考,我知自己若要入仕,只能靠这一途,叶氏宗族是不会将我送入朝堂”
“我幼时读书饥寒缠身,身上落下不少毛病,科考在即,又不敢因病废考,只得胡乱找些郎中开药祛病,然而时症好医,沉疴难除”
说到此处,叶崇然又轻笑了一声:“说起来,那时我好似真的要病死了......”
我听着他的话,似是自嘲似是荒唐:“所以,叶宝元找到了你,给了你这香”
他点头,又缓缓吸了一口。
“是,这香真是好东西,我身上的胎病痛楚,全靠这一口香镇压,它免我病,免我苦,太后所求不过是我听话,这有何难?同活命比,都是小事”
“是以王爷,崇然不是不知道这瘾头难除,只是当日若无这口香石,崇然早就死成了一捧飞灰,何来今日拜相之福”
我侧头看着窗外夜色:“你可知多年前若是你仔细医病,多加保养,如今便是个囫囵的好人了,这香镇的住病痛,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借了往后的寿数来填如今,你怎么会不明白”
“是王爷不明白”
叶崇然抬头看向我,眼中是无波无澜的冷意。
“王爷不会明白,我是怎么从草庐里爬出来的,王爷更不会明白,若彼时我错过了科考,即便病愈,也同死人无异”
我闭了眼,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探脉,指下脉门跳动无力,缓而轻飘。
就是八十岁的老翁也未必会有这么气弱的脉息。
叶崇然又笑:“这脉,王爷不是早就切过了吗?”
我不理会他的调侃的话,只静心诊脉。
“你一日用多少香?”
“七丸”
“你!”
叶崇然笑,轻轻将烟杆儿放下,又从我指下抽出了手,反握住了我的手。
“六殿下,不必了,迟了”
我垂了眼,感受着他手上传来的热意,直至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
我才知道,我竟这样难过。
叶崇然抬手,缓缓抚上我眉眼:“你呀......”
“你没有替叶宝元做事,是不不是?你入朝时在大理寺,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搜罗叶党官员的罪证了,是不是?”
早该问出口的话,硬生生拖到今日。
叶崇然的手掌从我眉眼处落下。
“我为活命不得不拜在她门下,可丈夫死社稷,苦心孤诣读了这二十年书,没有拿这些苦功助纣为虐的道理”
......
深夜时分,我恍恍惚惚回了璞王府,府中不见人声,唯有西厢还亮着一盏残灯。
我推开房门,侍书似是已经侯了我许久,此刻教习姑姑已经回宫。
我知道,她是要来找我说些事的。
许是见我面色不善,侍书也未急着开口,而是替我解了外衫挂好,又将早早预备下的热茶斟来。
“你已经是宫嫔,不必再做这些事”
侍书摇摇头:“往后再想给王爷斟茶,只怕也难了,如今......能多做一回,便多做一回吧”
我抬头看着侍书,心中疲倦不堪:“相爷拢共在你这里放了多少信”
侍书从外厅拿回一只锦盒,将其打开后,里面是一沓厚实的密信。
“拢共一百八十五封,除却第一封是在喜兴街给我的,其余都是茉莉从城外葫芦寺拿到的”
“喜兴街和府中的眼线都是谁的人?”
“府中叫彩玉的侍婢是太后的人,喜兴街糕点铺子的老板,是御前的人”
我点了点头,看来皇上的手还没伸进璞王府。
哥哥他......还是信我的。
我将锦盒里的信一封封拆看,侍书早早点好了火盆,以便我看完一封,便烧一封。
从前我是不敢看这些信的,我怕自己料错了乾坤,怕叶崇然当真是太后党羽。
更怕他接近我,只是为了将我捧上高位,奉为傀儡。
而今他说了实话,却又是一番悲哀到极点的实话。
他不是佞臣,他不想造反,他和我是一路人。
然而,他活不久了。
上百封密信,我看了整整一夜。
其中有叶党在一道道政令之下,贪墨混拿,克扣盘剥的账目,也有叶宝元私下卖官卖爵,大肆敛财的官员名姓。
叶氏一族树大更深,数十年来的大小罪状,俱收录在这一百多封信件之中。
叶崇然大理寺三年,登相位四年,为官七载,他记下了这些罪行,他始终在等,等一个能扳倒叶氏的机会。
这些孱弱的纸张混着眼泪落进火盆之中。
烧干烧尽,烧化烧毁。
侍书在一旁看着,竟也陪我掉了几滴眼泪,待信看完,我起身推开了房门,屋外没有天光大亮。
只是阴沉沉的晨云,昭示着今日有雨。
侍书站在我身后,轻声说道:“王爷......”
“我无事,你今日还要学规矩,我又拖着你陪我熬了一夜,很不应该”
侍书摇摇头:“相爷的信我都抄录了一遍,搁在书房的暗格里,届时若王爷要用这些信当做呈堂证供,想来也不会有人疑心相爷”
“你有心了”
说完这句话,我喉头便涌上了一丝腥甜,然而侍书还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吐出来的。
我摆了摆手,让侍书退下。
待她走后,这口血才吐在了房门口的花土上,曾被一场秋雨打坏了的兰花,至今也没有缓过这口气,还是惨败的缩在墙下。
如今花土上又被我呕了一口血,瞧着更是血腥颓唐。
我看了半刻,不觉一笑。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打小学的道理,怎么就忘了?”
血水渗入泥中,我扶着墙起了身,待回房躺在榻上,脑子里已然昏聩的没了清醒,再顾不得伤怀,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我从未觉得这样累过。
可似乎,我一直都是这样累的。
窗外的阴云终是包不住肚里的冷雨。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这个时辰,叶崇然大抵已经穿戴整齐往朝中去了,他的身子早已经不得风雨。
他若是受了寒,就又要用那香丸来压。
吃一丸香,就短一寸命。
昏沉之间,我仿佛又看见他站在桌边,笑弯了一双眼睛,手里端着一杯冷茶,只问:“子戎,你喝不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