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疯子
那破碎的罐头瓶子似乎就是答案,捡不回来的果肉,拼不好的玻璃罐,一切都在告诉他,放弃。
“别过来嗷,我是个疯子。”
杜灿短短的一句话,吓坏了爬墙头偷看的小男孩,对方一哆嗦,掉在了墙外的歪脖树上。这是她惯用的恐吓手段,因此被吓走的小孩没有二十也有十七八。
香樟树下的光斑还算惬意,恶作剧得逞的小姑娘坐在摇椅上继续摇着扇子哼曲,享受着恶作剧的快乐。
杜灿如今临近成年,一年前因为病休学,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后被父母安排到了乡下老家独居,一日三餐有人送到门口。所谓的父母,半年来的次数还没她出家门的次数多。
村子不大,留在家的又是爱嚼舌根的主,谁家半大点儿事没个半天就能挨家挨户传个遍。清溪村无论老小都知道,村子西边最大的院子住着一个疯子,进过精神病院。
父母教育小孩子不能去,因为疯子会打人。不过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你越不让做的事情偏要做,像今天小孩爬墙头的了,杜灿到这里半年见过不下八十。
她本以为小孩被自己吓跑了,哪知没多久又看到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出现在墙头,杜灿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着。
目测年纪不算小,估摸上小学。身上的衣服虽旧但还算干净,小脸白皙却带着红痕,黑黝的桃花目,就是头发乱得很。
脸长的确实不错,从前没有见过。杜灿笑着问,“你是哪家的小孩?”
“我是隔壁新搬来的。”小孩舔舔嘴唇,“来了有段时间了,从来没有见姐姐出来过,我以为家里会没人。”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有病,是个神经病。所以,要离我远一点儿,不然你妈妈会打你的。”杜灿见他没有反应,脸上表情平淡如水,不自觉皱起眉头,“你不害怕吗?”
小孩先是笑,嘴巴都笑成了心形,然后才摇摇头,“我不信。而且妈妈不会打我,她跟别人跑了,所以我们才搬到了这里。”
“那你还挺可怜的。”杜灿觉得自己很过分,软了语气,“要不要下来吃点儿东西。”
小孩没拒绝,半蹲在墙头上才发觉自己中了计,根本下不去,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杜灿边摇扇子边教育,“小孩,你是新来的,总要知道些规矩的。”
那天,尤江在墙头上蹲到太阳都落山了,杜灿都没把他放下来,最后还是爸爸搬了梯子过来把他弄下去的。
再次见面,是杜灿找到隔壁,把小孩从他爸的棍子底下救走的。
打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生了尤江的那个女人嫌弃家里穷跟人跑了,他爸没地方撒气就只能将一肚子的火撒在这个便宜儿子身上。
杜灿把小孩带走的时候,尤江几乎已经昏了过去,二话没说直接报警,把隔壁院子的门反锁好防止他爸跑出来之后才带着尤江回了自己的住处。
“你就不会嚎两嗓子嘛!”杜灿拿碘伏给小孩消毒,看着血淋淋被打开花的皮肤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你爸从城里来,城里人哪个不要面子?你嚎两嗓子别人不就听见了,就算别人听不见,我不也就听见了!是不是傻!”
尤江不说话,吸吸鼻子,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杜灿,好不可怜。他说:“我也没喊,你不也听见了。”
杜灿敲他脑袋,“我要是听不见,你今天就交代小命了!”
小孩身上的伤不少,全部处理完已经到了后半夜,杜灿给他简单洗漱之后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自己则拿了两床被子打地铺。
“你不睡床吗?”小孩侧着身子看她铺床,“我占的地方不大的。”
小孩虽然已经上了六年级,但是体格甚至比一些同岁的女生还要矮小,站在人堆里根本不起眼。
“你都多大了,跟女孩子睡觉不嫌害臊的吗?”杜灿从床上拿下一个枕头,“说出去不被人笑话死啊? 赶紧睡觉吧,你明天还要上学。”
“可是明天周末。”“那你还要写作业。”“我作业已经写完了。”“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烦人?”尤江用手捂住嘴巴,不说话。
杜灿见状,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不知道从哪里找补,关了灯,“睡吧。”刚关上灯不久,村里便响起了警鸣。
杜灿在黑暗往尤江那边看了一眼,抹黑找自己的外套,穿好准备出门时感觉有只小小的手拉住了自己。
“可以带上我吗?”“你在害怕吗?”
“我是只怕你走了之后就不回来了。”尤江小小声说:“就像妈妈一样。”杜灿半蹲下来摸小孩的脸,“我不回来又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大人总会有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去。”杜灿不辩解,抱住小孩,“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的。”
她出门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二楼窗口等待的尤江。杜灿笑了,朝他挥挥手。
杜灿配合着警察的工作,没多久就送走了尤江的爸爸,回来的时候,小孩还在窗边站着。“不是每个人都会说谎,不是每个人都会离开。”杜灿对尤江说:“你看,我就没有走啊。”尤江眨眼睛,“那我以后挨打的时候,还能再找你吗?”
“我是个疯子。”杜灿逗他,伸出手点他的鼻子,“小心我传染你。”“那我也当个疯子。”
“会被别人孤立,找不到朋友的。”“可是疯子才没有孤立我。”
杜灿听懂了这句话,将小孩抱进怀里,“我没有疯,你会信吗?”“信。”
“那以后要是有人说我疯了,要把我带走,你怎么办?”“那我就从他们手里把你抢回来。”
此后,每每尤江挨了打,杜灿总能第一时间赶到然后把小孩带回自己家。不大的院子里,承载着尤江说不出口的成长轨迹。
小孩如今已经上高中的年纪,性格十分孤僻,是同学口中连夏季都会穿长袖白衬衣的怪物。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衬衣底下的,是一道道无法遮掩的伤痕。
他会把学校的趣事告诉杜灿,也会在放学路上采上几朵野花或带一只她爱吃的冰淇凌,总之,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经历人生重要节点的时候,杜灿都在。就是这个院子,教会了他许许多多的道理。
一个寻常周五放学,尤江没忘杜灿上学前的叮嘱,买了她爱吃的杨梅罐头。
他向往常一样朝着杜灿家走,可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杜灿家门口停着几辆从没见过的私家车,甚至围满了只有凑热闹才会看到的邻居们。
尤江放慢脚步,竖着耳朵听周围人的交谈,直到‘疯子"精神病院"拉走'等字眼出现的时候,尤江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他忽而疯了一般的朝着院子跑去,手里的罐头甚至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掉在了地上,他没空去管,继续跑。
“你们要带她去哪!”
他站在门口朝着里面正拉着杜灿的人嚎了一句,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男孩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问你要带她去哪!”
尤江上前要去拉杜灿的手,因为他看到杜灿被人牵制着并不舒服,眼角已经被疼出了泪花。但,就在自己快要碰到的时候,尤江突然被人揪住了衣服,整个人向后猛退了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那人居高临下,“让开!”
随后,摆摆手,身后几个医生纷纷向前围住了杜灿。“啊!”杜灿痛苦的哭喊着,却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杜灿疯了,毫无征兆的,被人拉走的时候,尤江正被人摁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等一切都静下来时,尤江的身上已经满是尘土,拖着身子离开院子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了凑热闹的人,只留下了满地狼藉与那罐不可能再拼好的杨梅罐头。
尤江半跪在地上看着那滩破碎的罐头,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自己说把杜灿从坏人手中抢回来的时候杜灿会笑。
原来,是真的抢不回来。尤江,再没见过杜灿。
那破碎的罐头瓶子似乎就是答案,捡不回来的果肉,拼不好的玻璃罐,一切都在告诉他,放弃。尤江也疯了,什么都记不清。
只记得,有个姐姐同妈妈一样,撒了谎,不再回来。他也算是,真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