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是个农民。
我还记得,我叫赵林二,大家都叫我赵老二。
这里是我家,和巽流河隔着一片林子的仁家村。我赵家算是祖上客居过来的。我五岁那年,北方的清人打了过来,这里附近扎上了营。没多久,津朝建立了。我十六那年,来了个当官的。他姓胡,是这里的地方官,听说能管地主,和那些皮包骨头的乡绅是差不多响当当的大牌。这里从此变成了仁汇县。
我娘叫李春晓,我爹叫赵垦,我十九二十的时候给我找了个老婆。媒人没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她自己说了她姓红。我们一起有两个儿子。
我二十八岁,地里丰收。这年,我和她种下一棵桃树,第二年就结桃了。我们舍不得摘,大儿子和二儿子去摘了,他们说桃子很甜。没几个月,姓胡的来我们这里“体察民情”,在我家做了很久,看上了小桃树,说会经常来吃桃,我说没事,老爷想吃哪有不给的道理。
从此以后,我媳妇就不太正常,干什么事情经常背着我。
三十四,我大儿子第一次去考试。我说你才十三岁,会不会太早了,他说没有,因为有人十七岁就中状元了,算下来那个人九岁就去考试了。傻小子,考不上就给我好好干农活嘛,非要去,结果回来路上遭山贼抢了,把命给搁了。人家随便丢尸,林子里虎豹狼虫什么的多,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散了,还丢了件儿,脸也只有半张了。
我收完尸回家,看到姓胡的在欺负我媳妇。其实我之前就发现了,即使我知道,我婆娘也不乐意,可是如果她不乐意,她父母和我的命、我家十二亩田,没有一样保得住。我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但是这次,那狗日的敢当着我的面,我就生气了呗……
哦呦,小友,你醒了?
别害怕,只是一个梦……
我是谁?我是个农民。哎哟别插嘴,我正讲故事呢。要以前村子里围炉夜话的时候,像你这样插嘴,老人是会那烟杆敲你头的,嗨哟那可很疼哦。
为什么讲故事?为什么我不能讲?为什么你不能听?你就好好听吧,这里十天半个月不来人,偶尔来个你这样露营的就很不错啦!
咳咳。
我把那个官抓了个正着。他照样嚣张跋扈,当面羞辱我,说我但凡有点钱,他也不稀罕我女人。我老婆一直在哭,一直哭,哭的没完。当天晚上,我老婆把这几年被迫被猪拱的事情跟我讲了。我说过,我早就知道,但是当时真的忍不住。我抄起打猎的鸟枪,抄起那把鸟枪,就冲出去。
啊…?嗯,当时是有了嘛,听我爷爷说,他以前当兵用的就是火铳。我的鸟枪是后面那个入关跑过来扎军营的清族,他们留下的。
我抄起来,冲到官衙。因为那段时间治安松懈点,所以没被宵禁的兵逮。我到官衙,就爬墙,更好里面巡逻的吃酒去了,我就进去,然后找到个狗洞。从那个狗洞进去,我看到一个大的院子。里面我听见那死猪和他婆娘的叫声,就跑过去,嘿,他正和媳妇槽着呢。我就破开大门,冲进去。现在想想,怎么可能巡逻的那么松懈,那个时候真的如有神助嘛!我进去,一脚踹开那个肥婆,鸟枪就抵在肥猪胡的胸口处。
你看,你看。就这样,这样贴着,然后我就“嘭——!”一枪。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被打飞在墙上。胸口稀里糊涂的一大片。我也懵逼了,我就觉得我糙,什么情况,就撒丫子跑回家了。
不是我吹,那天真的顺,没有人把守大门。我家离衙门不远,我就跑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媳妇看我全身血,就知道我肯定不是效仿武松打虎去了。
后来嘛,后来。我去种地,回来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我找了半天,没找到。我就跑去街上,去集里,去山里,都没见到。我以为是出去别的县买东西了,想想只是有点生气,但是没管。第三天,他们还没回来。我跑去县衙,你知道吗,当时县衙的人还不知道我杀人了,我就去问。衙里的一个伙子,他告诉我他好像有点印象,但是记不得具体在哪。我就找啊找,没去干活。第五天,地主李老爷找到我,问我怎么这么久没露面。我说妻子都丢了,他听说我在找妻子,就让我看看城门口。
你猜猜那门口,肯定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过去了,看到两个吊死的犯人,还在滴血。那个时候应该没死多久,我过去,看到正面,原来是我的老婆孩子。老婆全身被扒光,都是红印子。手脚都被从根部砍下来,也就是变成人棍了。头发凌乱,死不瞑目,直勾勾盯着我。小儿子应该是被凌迟,凌了一半,被吊着活生生勒死了。
我当时很茫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大脑一片空白,胸口就像被什么抓着,喘气喘不上。
我没有哭,只是悄悄低着头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哭。
第二天,我又下地了,想着靠劳动让自己忘记点什么。傍晚回家路上,我看到了一队人马。为首骑马的人,居然是那个姓胡的。我还以为我老花了眼,就没在意。回到家,我的房子塌了。邻居跟我讲说,刚才知县带着一队子衙役,来我家抄东西,到处乱砸,甚至还找他们问我的下落。
我明白了,那孙子没死。
后来的事情嘛……
我去报官,想让人家管管这件事情,可我却忘了我几个月前杀过人。你说我傻不傻?一个杀人犯想去告另一个杀人犯,最后的结果就是当庭腰斩。
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我死了。我成了冤魂,带着我生前的那把鸟枪。
啊…什么?哦哦,嗐,因为那把鸟枪被当做遗物陪葬了呗。
——我拿着鸟枪,跑到他家,那时我才知道,我那天杀的是他弟,我跑错了,跑到胡仲府。你知道嘛,我们农民,当年不认字,就以为大院子是他家。其实他家在胡伯府。
后来,我鬼上身杀了他。完事以后,我在葬我的五里山住着。每有贪官污吏,民间冤诬,我就各种托梦、上身、杀人。时间长了,大家就叫我“治平山神”。我在这三百多年,学会了读书写字,看到了所谓鬼子乱中原,还看到群雄并起、军阀争霸,看过浪里的倭人蚕食江域,看过江域建国,开始一个新的纪元。
可是,我老了。
我每帮助一次,我的身体就会粉碎一点。
嗯?对,就是减寿。
帮助人的代价是记忆。我的记忆在一点点减少,我的身体也在一点点消散,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你该醒了,我看到有人过来了,我去找他聊聊。
唉!那个!那个谁!等等我!
哎哟,兄弟、兄弟。你好,我那个……我是…嘶……有点忘了。
不过没关系,我想得起来。
我还记得,我是个农民。
我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