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才离开了埋骨之地。没多久辐射中毒的难受感觉就泛了上来,我把我的午餐都吐干净了。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也活该死掉。我的肚子汩汩乱叫,身体每一处的感觉都像是被暴打过一遍似的。童子军们一言不发,她们既没有看我,也没有互相对视。但是我几乎能听到她们的想法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喧嚣。‘她杀了小璐,只为了一箱子弹。’
终于清静了,我扭头望去,尽我所能露出个笑脸来……露出个……不那么灾星的表情来。“安然……”后面只有P-21。“无恙……”我沿着路,朝那早已枯死的杂草和灌木丛望去。
根本找不到童子军们的半点踪影。“她们走了……”自从我搞砸一切之后,我还真是明察秋毫啊。
“对,走了有一会儿了。”他平静地回答道,沿着路望去。“我想那里有座房子,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好好照顾你。”
“我不想被照顾。”我轻声嘀咕着。
“不好意思,你说了什么吗?”P-21大步走到我前面,那双坚定的蓝眼睛和我对视,充满了压迫感。“有时候我们是无法如愿以偿的。”他说着,把我朝路旁一座小楼推去。“有时候我们不能干坐着自怨自艾,有时候我们只能继续前行。否则,我们也只会死掉而已。”
“那是……”我张口欲言。
他重重地给了我一下子,把我打倒在地。
我瞪着天空,只觉得我的力气在快速流失,瞳孔也缩紧了。
“不好意思,你刚刚是在说你想去死?是这样吗?”他低头瞪视着我,“要是你这么脆弱的话,当初你直接把自己交给天王不就早完事了。”
“我害死了小璐!”我朝他大喊道,这感觉就像是忏悔和坦白。
“对!是你干的,你这个傻逼!”他朝我吼回来,“我没告诉你听她的吗?你不是跟我说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明白怎么做的是我才对吗?可她已经死了,黑杰克。而且除非你这样哭天呛地寻死觅活的就能神奇地让她死而复生,否则你除了沉迷于你自私的妄想里之外,什么也办不到!”
我慢慢睁开眼睛和他对视。他讨厌我,我也在讨厌自己。但是不管我有多想自我了断,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就算我死了,现在也救不回小璐了。这根本纠正不了什么弥天大错,并解决一切。只不过在废土上又多一句死尸罢了。
“我真的很抱歉。”我轻声念道。
“那就证明一下,黑杰克。好好活着,别他妈再这个德行。接受教训,因为你他妈的要是再犯蠢害死谁,我就他妈的宰了你。”
他把我的脑袋推正,将我翻了过来,我现在不再凝望那高高在上的可怕虚空了……只是我现在已经身处另一个同样可怕的虚空之中,而且我无法移开视线。
* * *
当我还是小的时候,我就体验过辐射中毒的不同等级。首先开始的是恶心,然后紧随其来的是腹泻,头痛,肌肉无力,疲劳,青肿,鬃毛脱落,神经系统紊乱,而且还有最严重的因长时间被辐射炙烤所导致的烧伤。那就是我极度担心的“放射性血肉融化”。P-21设法把我扶进了一栋废弃的房子里。之前我还在闹肚子,但随后我就倒下了。当我侧躺在一堆肮脏的床垫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正在烂掉,而且是从里往外烂。不过这也不完全正确,下一次我腹泻的时候拉出来的都是血,把我两条后腿都给染湿了。在无比自责的清醒与幸福的昏迷之间,我就这么一直漂流着。
最糟糕的是我就半死不活地停留在两种状态之间。我看到天王冲着我狂笑,用他的电锯**把我的哔哔小马锯了下来。监督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强调我是终极一次性用品之类的话,橙色小马雕塑告诉我她只能帮我这么多;我必须爬起来更加坚强。我觉得眼镜在我脸上熔化,裂开的玻璃顺着我的脸往下淌。小璐的脑袋就放在床上,靠在我旁边,小声地反复喃喃细语,
“避难厩里出来的家伙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别碰!”
在这期间,P-21一直在尽力护理我恢复健康。最后他足足几个钟头都不见踪影,我躺在那里猜想他是死了还是索性继续往前走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浪费时间陪着我,但是他就是这样。他没有半句怨言,也没再提起任何有关埋骨之地的事。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活像是堵塞的厕所。机器精灵正在我面前飘着。守望者清了清嗓子,“所以,就这样了吗?“
我仔细地抬起头。那个机器精灵并没有变成什么噩梦中的恐怖怪物脑袋把我吃掉。“监视者?”
“对,是我。你怎么了,黑杰克?就这样了吗?废土终于到了让你崩溃的临界点了吗?”那机器精灵在我面前徘徊,样子格外肃穆。
我小心翼翼地撑起身体,用蹄子捂住了自己的脸。“我干了蠢事,我搞砸了,守望者。”
“你不是头一个了。如果我说实话,你搞砸的事只害死了一个孩子。我知道有些小马干的蠢事可是害死了上百万的生灵。所以说起搞砸的程度不可饶恕,罄竹难书。我觉得你是太高估自己了。”我慢慢把蹄子从脸上放下来,望着那个小机器继续往下讲。“所以我在问你的是:就这样了吗?你只是一只沉迷在自悲自怜中,因为搞砸了一次就一蹶不振的小马吗?因为如果是的话,那我就只能离你而去了。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谁。”
此刻我本该很简单就去相信这些的。但是当我坐在床沿上看着那机器的时候,我却他妈的忍不住笑了。尽管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呕吐物和垃圾,一塌糊涂,浑身是血,充满绝望,但我觉得我的嘴角还是冷冷地挑了起来。我看着那东西。“你也搞出过不可饶恕的蠢事吗,守望者?”
好长时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冒犯了他,现在没准儿他正打算扭头就走把我彻底扔开呢。
“是的,没错。”
“那你搞砸的事情有没有把不该死的谁给害死了?”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他不会回答。他也无需回答。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我的蹄子。“当我从土匪窝里把那些孩子们救出来的时候,我是那么自豪……
而现在……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
放弃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
伸腿瞪眼,然后就结束了。半途而废或许不会破产,但是也别想再把生意做大。
我睁开眼睛正视着那台机器,不知道守望者现在是何表情。最后,我开了口,声音细不可闻。“那我该怎么继续,守望者?”
“去做一切亡羊补牢的事,记住你心中那份永远无法真正摆脱的内疚。就算你明知永远不够也罢,你依然要全心全意每一分每一秒都尽力做得更好。每做一件善事你都应该祈祷,那样的话,当你大限将至,你的一生也就会把你所犯下的错误弥补得差不多了。“守望者的话如此清楚,如此真实,我忍不住笑了,同时也哭了。
“哦,这听起来倒还像回事。”我声音很轻,“那我该从何开始?”
* * *
事实证明,最好还是从个从那张脏兮兮的床上爬下来并且去找些抗辐射药开始,免得我直接翘尾巴或者长出第二个脑袋。虽然这也可能会让我聪明一倍,不过我对此不抱多大热情。另一方面,守望者知道抗辐射药物可能在什么地方。一辆坠毁的和平部天空马车或许还没被扫荡过。原因也简单得很。
“那些蜥蜴可难看死了。”我一边嘀咕一边低头看着面前被枯树和杂草环绕的湖泊。港湾处有个小岛,由一座破烂栈桥连到大陆上。我勉强能看到那岛上的凉亭残骸和一辆底朝天的飞天马车混在一起。P-21和我正蹲在一间距离灰沉沉的湖水不远的小平房里,我的哔哔小马地图上把这个地方标记为“麦金塔湖”。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爬行动物。毫无疑问,要是我去捡东西的话,肯定会有啥玩意儿蹦出来。在清扫期间,P-21已经给步枪上准备好了六个弹夹,还有六发猎枪弹。这是不得不做的事。
“你又在干蠢事了。”P-21警告我。
“会害死我的那种蠢事?”
“不,只是单纯的蠢事。”
“这表示我有长进。”我调侃道,甚至连他都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朝外面的凉亭和坠毁的马车望去,生物监测视觉告诉我这里有三个敌对单位,但是在埋骨之地的事情后,我就不再轻信这情报了。“没有抗辐射药,我会死的。”我说着,无力地靠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变成霍斯那样子了。可别说我说得对。”他抿起了嘴唇,对我瞪起了眼睛。
“那让我潜行过去拿药就好了。“他说道。
“不行。”我生硬地回答。“我非常感激你提供给我的帮助,P-21。我不能再让你去为我冒生命危险了。“也许他会潜行,但是我不知道那些变异怪物会不会把他给闻出来;我不会让他去冒这个险的。
“让我?你都快要死于辐射中毒了,黑杰克。你打算怎么阻止我?”他问道,转身走向凉亭的残骸。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望着湖里游来游去的变异鳄鱼。毫不犹豫地抬起步枪冲着一只变异鳄鱼就是一发。它咆哮一声,冲出了水面,朝我们俩猛冲过来。P-21瞪了我一眼,那刻毒的视线足以让任何土匪汗颜。他眼睛抽搐了一下,扭头就跑。
“对不起,P-21,这次我的命由我自己来救。”我面对着冲来的恶兽喃喃道。
不是它死就是我亡,反正马上就解决了。我打开辅助瞄准,把两发子弹精确地打进了我目标的前额。第四发正中它的眼睛,把那野兽打得摇摇晃晃。第五发没打中。最后一发过后,三只鳄鱼越过被我成功摆平的那一只,继续朝我扑来。我扔下步枪,尽最快速度朝小山上退去。辐射中毒和发烧都让我行动变得迟缓,但至少我还能让鳄鱼保持在我前方。
当猎枪又把一只鳄鱼请出局的时候,另外两只已经逼近了。当我把子弹通通打进领头那只鳄鱼身体里的时候,只觉得辅助瞄准充能简直慢得像蜗牛。还剩三发了,两发,一发,最后一枪打穿了那东西的脑子,从后面穿了出去。
很不幸的是,我现在没子弹了。在这时候,我可能会死,以后的事情就交给P-21去负责,这说不定对废土更好。只是有个问题:我还没还清欠小璐的债。当最后一头鳄鱼朝我迎面扑来的时候,我情急之下用魔法把霰弹枪竖了起来,就这么硬塞进鳄鱼的上下颚之间。它嘶吼着,用爪子上下拍打,那把武器在它凶恶的咬合力之下都变弯了。
我从鞍包里飘出一个苹果形的手榴弹,把它从嗓子眼直接塞进了鳄鱼的肚子里。当那东西彻底消失在鳄鱼喉咙深处之后,我就用念力拔掉了保险栓。五……四……三……二……一……嗯。当我数到二的时候,霰弹枪啪的一声折断了。我急忙向后退开,尽力想掏出我最后一个手榴弹。
变异鳄鱼在一声闷响中炸成了一团漂亮的微弱放射性血花。之前受的辐射剂量已经够大了,在被喷上一身致命死血之前,我赶紧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我真没想赢了之后就倒地不起。慢慢地,我蹒跚着走过那座烂桥,向凉亭而去。
P-21从我身边冒了出来。“感觉好点儿了没?”他的口气或许带点嘲讽,但问题中蕴含着真诚。
“一点点吧。”我回答道。废土给予我的是残酷的教育,但我会迎接这挑战。我会变得更加强大,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力不再让我的愚蠢危及其他的小马。“我知道你想帮我,P-21,很抱歉,我这次不能让你这么做。”
他翻了个白眼,一声长叹。“我又回避难厩了。”我发现这评论中蕴含着一层苦涩。
“此话怎讲?”我不解地看着他。两匹小马走过桥梁。
他猛地转向我,牙关紧咬,视线中充满了赤裸裸的愤怒。“我这一辈子都在被雌驹指挥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甚至连在那该死的育种时候让坐我身上的雌马翻个身在下面都不行。”他轻轻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在99号避难厩的雄驹为了能休息一下甚至不惜割伤或打伤他们自己?就为了做我们想做的事,而不是被命令去干些什么?”
我真的没想过这些,甚至都想不到。“在99号避难厩,我们都只能去做我们不想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想当卫兵。”但99号避难厩就是这么运作的。你听从命令行事,担当你的角色,除此之外别多想。
“你什么也不想当,黑杰克。要是有个‘整天坐着打牌’的工作,那你会做的很好。但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乐意干。”他说道,我们走近了被破坏的凉亭。那锈迹斑斑的马车外面依然刷着亮黄色的油漆,还有一只清晰可见的粉红色蝴蝶。里面有一大堆腐烂生锈的箱子,但至少还有三个箱子看起来是完好无损的。跟我说说看,如果你当了铆钉那样的话维护工,你还会不会这么多愁善感的?如果你没负责蛋白质回收的职责,或者没能拥有整天负责处理废料的美好未来,你会不会诅咒自己的烂运气?“
“这个……” 我结巴了。
他站在那里瞪着我,嘴唇紧紧地抿着。
“能不能等我先治好了辐射病之后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虚弱地笑着问。
“不,不,我可不这么想。我现在就要讨论这个话题。”他的声音生硬而愤怒。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堤坝已经崩溃,情感的泛滥已经无可阻挡。“所以怎么样,黑杰克?要是你能选择当不当卫兵,你会怎么样?嗯?”他一蹄子跺在第一个箱子上,用牙齿咬紧了一根发卡,开始撬箱子上的锁。
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一直都觉得我被困在卫兵这个职业里,这就表示我讨厌它。但是说老实话,这工作也没那么糟糕。这工作最烂的部分也不过是把雄驹从雌驹家里撵出来。还有和监督面对面。但是还有比我工作辛苦的多的小马,他们的工作对避难厩的生死存亡更加关键。
“我想你说得对,我猜卫兵这工作对我来说也不坏。”我承认道。我实在是太疲劳,太虚弱了,除了坐下来看着他忙活之外什么也办不到。“那你呢,P-21?跟我说说看你想做什么?”他继续瞪着那个锁,于是我叹了口气。“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瞟了我一眼,然后把锁打开了。里面有两瓶治疗药水和一些抗辐剂X。标签上写着“不要让辐射打败你”。“我想当个老师。”最后他轻声说道。
“老师?”我声音中充满了怀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实在是无法想象雄驹当老师会是什么样子。
“对,老师。”他检查了第二个箱子上那枚生锈的锁,用螺丝刀卡住了锁头,然后用力一拧。一声脆响,锁开了。“当我还是P-1的时候,我尽力学习一切可以学到的科学知识。所以我才会这么了解复合胶,在她受训的时候我也从她身上学了不少。我想如果我懂得够多的话,监督也许会让我来教课。我做两件工作也很不错。”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个空注射器,还有两箱罐头,看起来像是某种肉类。“结果你知道监督说什么吗?她说她会让我在育种的时候从事教育。”
我哆嗦了一下,这听起来还真像是她。我头晕眼花地躺下来,眼看着那第三个箱子,他开始用发卡和螺丝刀继续对付上面的锁。“不管怎么说,那也算是个……老师。”
我说着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筋疲力尽。“我敢打赌你肯定非常出色。我看到你和童子军们是怎么相处的了。”
他又瞟了我一眼,接着全心投入调整着开锁的工具。在他不知用什么魔法在忙碌的时候,传来了小声的刮擦声,然后又是轻轻的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面是三个装满了琥珀色液体的塑料袋。上面印着“辐特宁,你的辐射病救星”。“唉,如果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我想你是保安里最善良的一位女士了。”在雏菊和果酱想把哪个雄驹揍得屁滚尿流的时候,从来也不会有谁想去阻止她们。而且就是你想出办法把天王引出了避难厩。“
“你根本不知道这话有多沮丧。“我说道。他把第一袋递给了我,又插了根稻草吸管之后,我咕嘟咕嘟地把它灌了下去。哦,橘子味儿!哦我的哔哔小马啊,镭射警报器开始朝黄色区域降低了。当三大袋子全都灌下去之后,指针停在了黄区中间,微微左右摇晃。我感觉还是很难受,但总比之前好一些了。运气好的话,我甚至不会掉鬃毛,或者不会变成那些尸鬼的一员。
“我不过是愚蠢而已。”我喃喃着,一直盯着地面。“我习惯犯傻。”
“你习惯英勇,黑杰克。你的所作所为勇敢无比,甚至敢于去面对那个发光尸鬼。上去跟她搭话,甚至还去碰蹄,这种事我简直想都不敢想。”他平静地说道,在抗辐射药发挥作用的时候他一直在马车的残骸里发掘着可用的东西。非常遗憾的是,在和平部的天空马车里似乎根本找不到半颗子弹。不过他却在凉亭的残骸中找到了一颗发光的小球。
“那是什么?”
我把它拿在蹄子上,仔细观察着。嗯,它没有辐射,也不会爆炸,而且看起来也不能食用。把它扔进包里,我对哔哔小马的库存显示栏中出现的“大麦金塔湖记忆球(Lake Macintosh Memory Orb)”这行字皱起了眉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啥,我的哔哔小马怎么会知道?“管他的,以后再去操心好了。站起身来,我不得不承认我觉得自己力气又回来了……虽然不是全回来了,不过总算比之前要强。“那这是否表示,等下次我见到守望者的时候,可以告诉他我们是朋友了?”我这话只有一半是认真的,不过也的确对他的想法很好奇。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又微微朝我笑了笑。“不过我们比之前要更接近这种关系了。
“嗯。这意味着我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