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Lago
远方隐隐传来歌声,裹挟着潮湿的风。倏然而至的雨,破碎湖面一千片的梦。
雨势越发大起来,他捋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发丝,从湖边站起身。
他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陌生。
鬼使神差的,他脱口而出,你是谁?
与他长着同一张面孔的少年微微怔愣——这只是猜测,雨幕遮住了他的表情。他好像说了什么,但吐出的音节过于微弱,随雨声一同坠入湖中。
少年叫怀安,和怀宁——他名义上的父亲,名字有所相通。当然自他诞生起,无论记忆追溯到哪个角落,都有怀安的影子,他既然是家人,肯定也和怀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记得他睁开眼的那一天,连那位忙于云虺族内事务不常露面的长卿都为此破天荒来了一遭。来不及寒暄两句,她匆匆看了一眼怀安,又看看一旁的他,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复杂。
过去了很久,他才辨认出那是哀怜和愧怍。
不过当时他年岁尚幼,只能默默攥紧怀安的手指。怀宁对此笑而不语,三位长辈——如果怀安也算长辈的话——都默契地隐瞒了什么。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而自己被排除在外。
怀宁要去医馆值班,那位长卿又抽不开身,照顾他的职责自然落到相对清闲的史官怀安身上。每当怀安整理书库内的散集残卷时,他都会随手摸本顺眼的书,坐到角落把书摊到腿上;过会儿又趴下翘起两条小腿,撑着脸颊一晃一晃,在翻过的一页页纸张中消磨时光。
然后,他会听到怀安把书本墩齐,朝他走来,轻轻揉下他的头发,出声提醒,该回去了。
后来,怀安会慢慢带他读一些艰涩难懂的句子。有很多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读到的第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怀安说,这是古代的一句颂歌。赞颂帝王天下,锦绣江山,千秋万代,永世不绝。
可是。怀安语气中带上一丝嘲讽。哪怕这些王朝怎样盛极一时,最后都遗落史册,轻轻碾作尘土,在汗青狼毫的鞭笞下落花流水而去,空留一首首无用的赞歌。
千秋万代,永世不绝。
再后来,他开始学着怀安的样子,把一卷卷书摊到案牍上,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间或提笔补充一两个词,看着阳光从窗缝溜到桌上,从纸页间悄悄滑下去。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两人各行其是,互不干扰。怀安偶尔会帮他勘定一些错误,他也默默记下,确保日后不会出错。怀宁也会不时造访,笑眯眯地和怀安互相呛几句,再转头指出他和怀安的工作还有哪些不足,方才的慵懒俏皮全然尽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威严。
有一天怀安偷偷告诉他,怀宁其实是露城礼部的管事,行医反倒是他的副业。说罢怀安轻轻笑了一下,是那种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笑,闪烁着狡黠的光。他咋舌之余也不禁疑惑,为何怀宁从未告诉过自己这件事?
不曾想,像是蓄意报复,没隔几日,怀宁脸上也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轻轻拉起他的手,带他走进了那扇怀安未曾让他打开的门。
——他曾以为这扇门锁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直到怀宁打开灯光,他才发现这里不过是一个堆满瓶瓶罐罐的杂物间。各色各样形态各异的瓶中,有什么东西在阴森地凝视着他。
一抹歉疚的眼神在他的意识边划过,想起那位长卿大人,他越发觉得自己游离在朝夕相处的家人的世界边缘。怀宁,还有怀安和长卿,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怀宁仍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眼中带着一丝慈爱一丝怜悯,吐出的话语却如此冰冷如此令他牵魄摄心。
他问,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吗?
门被猛然撞开,怀安气喘吁吁地撑着门边,呆愣在那里。还是迟了,屋内依然没有他的踪影,只剩怀宁刻意留在地板上的字迹——湖边见。
1.全称量词
湖,是不足以称得上湖的。
虽然叫湖,也只是露城中心一方清浅的水潭,一到冬季便几近干涸。在玄序的西北,这种时令湖随处可见,便也顺着习惯,称它为湖了。
不过这是露城仅有的一块时令湖。人们每每提起“湖”,都会不自觉带上些莫名的怜爱。三五之夜,八月既望,玄序西北的夜晚已经渐渐生出冷气,湖岸线也有了日渐衰颓的势头。
怀宁不在这里。
一轮寒月在树影的罅隙中独明。不知为何,这天的月亮似乎格外高、格外远、格外亮,如同一团将要坠落的苍白流火。焰舌偶然掉落的火星下,湖面散落的光屑中,他周身镀上一层寒冷的光,静静伫立凝望着怀安。
他声音隐隐发着颤,满是犹疑。
“你是谁?”
月光洒在怀安脸上,陡然变得惨白。梧桐树叶在骤风中相互拍打,声音如同暴虐的雨。
“…我又是谁?”
……
很多声音。
嘈嘈切切,窃窃私语,失声尖叫,有男有女,有历经沧桑的老人,也有尚未变声分辨不出性别的孩童。他们低语着,高喊着,歌号着,临街的店铺要贵上百分之二十,今天的干花还没晒完,垃圾桶满了所以要倒掉,要倒掉,扔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蔚光武神耀,千秋万代,永世不绝,千万秋代,永不绝世……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他听见怀宁——下一瞬间又有另一个念头涌上来,怀宁是谁?在无数个瞬间之前,他认识怀宁吗?他听见那个声音嘶哑地哭号,阿克洛斯,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他说好痛啊,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不要走,声音沙哑地仿佛要撕裂渗出淋漓鲜血。
他听见——还是看见?已经分辨不清了。嵯峨的巨城盘桓于满月之上,悬浮在层云之中。这是前所未有的浩瀚工程,挣脱重力的伟大飞跃。月亮仍高悬夜空,静静闪烁着世人看不出的沧桑与诡谲。
这些,那些,还有这些,那些,都需要记下来——声音逐渐化作尖锐耳鸣,顺着耳道爬进大脑皮层,爬进眼球,蜿蜒进骨髓,他的四肢百骸似乎都变成了声音,他不停地记录,在皮肤上写,在血管上写,在神经末梢上写,把消化道翻过来写……他此刻,或许是一如既往,他是一本书,一本记录了无数人一生的藏书。纸页渗出鲜血,瑟瑟秋风般颤抖着,在自己延展的每个部位上记满了字。
最后,他看见了他。
或许那不能称之为他,毕竟他早已忘了自己,自己的模样,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名字。
他看见那个人朝自己伸出手,模糊不清的脸上表情斑驳不明,却令他感到安心。
他看见那个人带自己出入书库,太阳迅速坠落,烟紫或橘黄的光线被窗棂分割成一条一条。
他想起那个人总会失眠,屋内总会整晚整晚萦绕着淡淡的咖啡味,和那人轻轻的哼唱。
唱的是什么…?
一阵耳鸣,几个片段,最后定格在溅上血渍的脸。那张脸他有种朦胧的熟悉感,那是他的脸吗?还是另一个人的?只是此时那双深暗的幽蓝眸中已生机尽失,呆滞地望向天空。
随后眸光一闪,猛然转向他。
他是被吓清醒的。
——他好像预见了某个未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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