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原创短篇小说 > 永生论篇
本书标签: 原创短篇  原创短篇  无关联短篇     

你总不要尝试预言自己。

永生论篇

我对于我那悲伤的前半生,如遥遥望着水中的月影,那在涟漪中粼粼的波光,它就在那却轻而易举地翻卷扭曲。我又如何不是那“命运”手中的玩物呢?那疾病在我的身体里生长,扎根在我每一根发出嘈杂的喧嚣声奋力挣扎的血管吮吸温热的血液,像是一柄无情的刀俎,戏弄一般地用凛冽的寒光摩擦我这羔羊的表皮。

我曾认为那不过是死亡,是丹麦王子在露台上无中生有一般无用的吟唱。我本以为那疾病的通知就像在海边捡拾贝壳的小孩,在懵懂无知中被巨大的浪花卷进苦涩的海水,很快沉眠在温暖又柔软的沙子里。我想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我毫不在意周围人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我是温莎·D·希哈姆,自诞生之日就注定承袭公爵的冠冕,赓续家族的荣耀。我天生就应当比所有人更加聪慧、镇定,拥有更多的理智和勇气,即使面对着死亡也依然要保持高傲的颜面。倘若人生注定终结于此,那么摒弃我的尊严与荣耀也毫无作用,反而是自己抛弃了重大的筹码,因此露出歇斯底里和以泪洗面的脆弱模样或许才是自甘下贱。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纵使强行打起精神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在喉舌滚动间融化变得黏腻的药丸仍然一刻不休地释放药力。我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在这场对垒中慢慢瘦削下去,胸口的肋骨像是脏兮兮的偷渡难民一般一根根浮现在原本平整白皙的胸膛上,像是失去雨林的湖泊一点点干涸,裸露出开裂的荒芜的河床。经历了那些痛苦的辅助治疗,苍白的药液一点点抽走我面色的绯红,药物像是一支吵吵闹闹的拆迁队一般松动我的牙齿,扰乱我的神经,我几乎再难认出自己。

抱着镜子指尖触及我凸起的颧骨都如同触电一般缩回,长期精神衰弱导致的半梦半醒在太阳穴上剧烈地跳动着,曾经像是狐狸一般狡黠地闪光的眼眸里涣散得如同被粗鲁搅碎的奶油烤布蕾,在足尖触及地面的时候我能听到身上的骨头像是年久失修的旧机械在晃动所有松懈的零件一般发出令人打怵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腰肢仿佛被病魔碾碎,仅仅如过去一般挺直的时间略微长了些就开始酸痛乏力。我死死捏着手中的鹅毛笔,像是要把骨头和笔杆之间的脆弱皮肉都碾个粉碎,但是那蘸起的浓墨一点一点地在信笺上晕开,我却也不过写了几个单词。昏昏沉沉的困意像是合拢的蛛网一般兜住我的灵魂,而加诸身体的病痛则在消磨我反抗的决心。我似乎终于能读懂那些年轻护士眼里的怜悯——没有人能和平地等待着死神的大驾光临,尤其是慢慢煎熬着的绝症。

我耐心地等待那个希望的转折。我的家族向来出乎意料地好运,从战场上建立功勋到商场上无往不利,奇迹的恩眷亲吻我的额头也不是什么奢望。思及此,目光再落在那抓皱的纸张和略显挑衅的轻佻言语上,似乎也不再那么烦躁与气愤。当夏季的暑热连带激起药物的反胃和晕眩感再度袭来,胃袋似乎早就羡慕低等的棘皮动物,迫不及待地想要自立门户一般将好不容易吞咽的食物挤得一干二净。此时我也只是用苍白的手指揉着同样惨白的太阳穴中浮起的青筋,那星星点点闪烁的希望似乎成为了唯一可以期盼的鱼饵,即使是在此忍受痛苦刺破下颚,只要能逃出这片泥泞便在所不惜。

我等得太久太难堪,在苦涩的真相仍然被蒙在甜蜜的面纱之后时,我会在收到量体裁缝询问生日礼服款式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年的流逝,而药物的苦痛使我过度频繁地仰望钟表。从日出日落处理络绎不绝的信笺,盼望着希望的飞来,到一日三次艰难地活动肌肉,几乎像是幼生的、不会吮吸的婴孩被灌入乳汁一般忍受着喉咙的痒意吞咽花里胡哨的药片,痛苦的灼烧和呕吐感仿佛生吞了一只斑斓的毒蜘蛛。最后当我确定再无力回天的时候,我几乎已经不能忍受钟表指针的转动,仿佛它们牵扯着我心脏的神经,在机械的运行里传送源源不断的钝痛。我望着那纯白的天花板,在药物的作用下即使只是睁着眼睛都会头晕目眩,浓郁得近乎腐烂的血腥气随着艰难的呼气充盈口腔,像是浪花的白沫死死抠住流动的沙滩。

我要死了。

我从未觉得自己的语言如此含糊、如此清晰,温热得有些粘稠的气流盘旋在舌尖,却只是低低地发出含糊的音节。药物和病痛纠集成一种粘稠的触感,像是虎视眈眈许久的毒蛇,四周漫起的潮水,从脚腕一路攀爬到胸口,压迫本就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在惨白的嘴唇上染上青紫。那死亡如有实质,我似乎能看见他的影子,听见他的跫音,闻到他的气味,触及他的抚摸。我再难淡然地望着他,像是对着宝剑宣誓一般唱着歌剧的演员抬起下巴维持虚假的傲慢,连身形似乎都在一瞬间犹如被扎破的气球一般干瘪佝偻。

我不愿如此,我要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所有目的都会在这份贪婪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我看见我那枯瘦的双手刺破他如烟消散的面容,只余我惊魂甫定的心跳和机械此起彼伏的尖锐警报。我慌乱地抚摸自己的身体,皮肉凹陷使得更加突出的指甲角质碰上嶙峋的肋骨和单薄的腹腔,在护工推门而入之前确定自己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才脱力地陷入柔软的床铺大口喘息。

上一章 唉呀、爱呀。 永生论篇最新章节 下一章 神树啊。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