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二十五岁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再看到夹墙,她只觉得恍若隔世。
七年前她参加高考,文科生有限的专业选择和平庸的分数,让她最终去了外省读大学,知识和阅历的增长使她的文字更加成熟,她逐渐也可以通过写作补贴自己的生活费,她学习、长大,念完本科,读研究生,为硕士论文抓耳挠腮;这个假期回乡,本是来帮父母搬家的,这个夹墙像瞅准了机会似的,赶紧恰到好处地出现了。踏入夹墙,与旧时无异的场景唤醒她尘封的记忆,她又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不曾注意的细节:诸如青苔野草那股好闻的清香,青石板上星星点点的坑坑洼洼,惹了铜绿的门环和屋里古旧木料的陈色,还有黑猫尖尖的耳下几缕月白的软毛。青年女子也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稚嫩轻浮,举止稳重,气质端庄。黑猫的雅步依然不紧不慢,声音悠懒而笑意绵长:"喵~欢迎再次光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算熟客了喵~"
还是那个前台,女子已经得微微弯腰才能与猫平视了。
"写论文呐……喵"黑猫听完女子的需求心有成竹地笑笑,这次它没有走向货架,而是跳到前台后面的壁橱里捣鼓一阵,翻出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薄薄的键盘,奶白色的主体显出几分可爱,描黑的斜体字标透着几丝文艺,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她不由自主地摁了两下,没有声音,触感丝滑,回弹顺畅,无可挑剔。女子抬起眼睛,眼里是欢喜和一点的好奇:"这也算笔吗?"
黑猫慢慢地晃着尾巴,悠悠然说:"怎么不算呢,现代写论文的话,这种'笔'是最常见的吧?"
女子笑道:"这是与时俱进的新'笔'!"
黑猫也笑了。它弯腰掏出一个细颈瓶,女子知道它要做什么,默契地闭上眼睛。
"这次的贵吗?"感受到猫爪柔软肉垫在额上的触感时,她问。
"有些贵,"猫答:"可能……会有点累。""累算什么啊,写论文一样很累。"她仍然买下了这把键盘。这次猫爪在她额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好一会儿才听见黑猫说:"好了!"她睁开眼,有些好奇黑猫每次取走的究竟是什么的,但眼神一瞟熟悉的壁橱顶端吸引了她的注意,于是开口问题变成了:"诶,那支神笔是什么样的啊?我看着像钢笔,可钢笔好像没这么长。是毛笔吗?又觉得像,又觉得不像。"
猫悠悠答:"那支笔没有固定的形态,有的主人手里它是毛笔,有的主人手里它是钢笔,甚至有很久以前的一次它变成过一根荻杆。"
"这是……随时代变的吗?"
"是随主人变的喵。"
"确实……"女子想了一下猫说的话,随即惊叹起来:"不愧是有传说的笔,要多神奇有多神奇。"又好奇地问:"在谁手里变成的荻杆啊?能写字吗?"
猫正在慢悠悠地把女子买下的键盘放进盒子包装好,闻言轻轻动了动耳朵,似是忆起了往事。它慢悠悠地系好盒上的绳扣,才答道:"只是有一段时间是……它后来又变成了别的样子,在那人手中。'
猫的眼眸蓝的很深沉,似是积淀了太多的岁月和太多的世事人情,所以她难以从中读取什么情绪。因为万情千绪都汇合在里面,汇成一潭再难起波澜的深湖。女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盯着猫的眼睛看了好久,她抱歉地笑着挠了挠头,接过黑猫递来的盒子,又不禁想,究竟几个千年才能重叠出那般深蓝。
"喵~欢迎下次光临~"
"好吧,有缘的话,下次再见!"
假期很快结束,她也很快回到了学校,那段时间她把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投入了她的硕士论文。遇到瓶颈、遇到困难的时候,为某个问题急的手足无措碾转难眠的时候,奶白色的键盘一直给她力量,给她安慰。她的论文也确实获得了好评,顺利毕业。毕业时她穿着学士服照相,笑的意气风发。
肆一三十九岁
她第四次走进夹墙,忽然泪眼朦胧。
她毕业以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收入可观,又遇见了很多不错的人;她和大学时的男友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她工作出色,业余时间还能抽空继续写作的爱好;当时父亲已经去世,她把母亲接来了她所在的城市,住的很好很近;她精明能干,善良热情,学历优异,事业顺利,家庭美满;她的人生似乎再无忧虑。后来孩子患病,家人千方筹钱,她为照顾孩子辞职;后来孩子离世,丈夫又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同年母亲也积愁成疾;后来赶上经济下行,丈夫费了好大劲勉强保住了饭碗,但她已经没有收入,因为给孩子治病家里也负债累累;再后来母亲去世,她心灰意冷,丈夫家里也出了事情,最终离了婚……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往往想回家,于是她回到了家乡,十几年的时光能使一个地方改头换面,也足够一个初涉世事的青年经历许多坎坷。好在她会写作,能投投稿不至于没有收入,她租了一间小屋,在这座经济压力较小的小城区安顿下来。四写稿的职业朝不保夕,她也开始思考许多事,比如未来到底有没有意义,自己究竟要怎样生活。
熟悉的青石板路,熟悉的笔庄,熟悉的黑猫,她想到一个词叫物是人非。已至中年的女人经历了红尘冷暖,眼中早没了曾经看处处都是出路的那般意气。黑猫照例询问客人的需求,但这一次久久没有答复。和前三次有明确目的不一样,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黑猫也并不着急,仍慵懒的晃悠着尾巴,深蓝的眼眸似乎也看过沧海桑田。
女人环顾四周,目光终于又被壁橱顶端吸引。那支形状不明的笔仍然横在那里,静静观望着逝者如斯。她看着看着,就没话找话的问:"这笔……叫什么呢?"
前三次买笔,其实笔都没有名字的,只有功能,"写出一次高分作文的笔""只能写真话的笔",第一次来的时候猫就跟她说过,壁橱顶端的那支是一支古老的神笔,也讲过它的传说;可她就是忽然想问,这支神笔似乎也真有个名号。猫的声音依然慵懒悠闲:"喵~它是有个名号,叫……传彩笔。"
"传彩……"她喃喃念叨着,传彩,传彩,传递色彩吗?应该有过许多人,用它描摹过自己心中最独特的颜色吧。他们抒写着自己的情怀,诉说着自己的思想,用蜉蝣之渺的生命,拷问着宇宙的真谛。笔身上落的是千年的尘埃,笔尖下流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庸庸碌碌,也许少有人懂,少有人听,但执笔者灵魂的色彩留于字纸行间永不褪色,跨越迢迢千年亘古长传。
"我可以买那支笔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买传彩笔有什么用呢,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猫已经悠然跃上高高的壁橱,转眼那支古老的神笔就被放在了前台。
"客人要的是这支笔喵?"
她为自己不由自主的话感到疑惑,犹豫着开口慑嘿,黑猫却好像看出她的想法似的,悠懒的声音意味深长:"喵~谁都可以拥有这支笔,只要愿意。"
她没说话,看着那支古老而孤独的笔。
黑猫的声音又响起来:"价格很贵,但……"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接上了话:"但我付的起。"
这次猫也没有去掏细颈瓶,直接将爪子搭在她的额上,她也没有马上闭眼,对上了猫那双幽深的蓝眸。
"所以……取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轻轻的问,早已蒙上一层灰雾的眼神透出一点童年那般浅浅的好奇。
"你想知道?"
她默认了。猫看着她。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喵。就告诉你吧。""你还记得你每次来是买的什么嘛?"猫问。
"我记得第一次是小学,买走了一支写一篇高分作文的笔。"
猫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