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后半程宋琰有些犯困,合上眼睡了会儿,没完全睡着,脑袋里一片混沌,只是感觉无以复加的疲惫。
牧马人驶进小区,经过一段蜿蜒的柏油路,停在一栋高楼前,倒入楼下的停车位里。
许云程叫了两遍“宋琰”,宋琰睁开眼,前挡玻璃外一球一球的冬青蹲在砖色楼体下,像一张加深了色彩对比度的相片,不是他熟悉的环境。他嗓音更哑了,“这是哪?”
许云程说,“我家,”他转动钥匙,把车熄火,“你应该也不想回家吧。”
宋琰创业以来的三年在家过年都没超过一天,最迟年初一吃完午饭就回吴州了。今年这个情况他确实还没想好怎么和老爸、阿姨说。工作上的事,他也不想让他们操心。他在想好下一步路之前需要一个缓冲期。
许云程说,“住我这吧,我平时……也不怎么在家。”
宋琰坐直了身体,勉力让自己清醒,“你不是和你女朋友住在一起么?”
许云程解开安全带,“分了,当时那个场合不好提。”
宋琰看着他打开车门下车,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有点意外,据他所知,他和他那个女朋友都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
许云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宋琰犹豫了两秒——身体又热又冷,根本不对劲——还是下了车。
许云程家所在的这个小区肉眼可见的质优,不管是外面的绿化、环卫,还是内部的细节。电梯里挂了个草药包,散发出很清新的淡香,头顶灯光暗黄色,有种奢靡的温暖。
进门右手边置一个立柜,下面摆鞋,中间人手高的柜台上放了一串钥匙、一把雨伞、几瓶维生素。
许云程从上面的储物柜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拆了包装递给他。
换了鞋进屋,客厅里靠墙放一张沙发,中间一席大羊毛地毯,其余空间散落地放置些健身器材。
往里左手边是卫浴,再往里右手边是次卧。
次卧其实许云程也两个月没进过了,他和周苅在一起时空间分割得非常干净,以至于她带着自己的物品离开之后,他甚至没有进入这个空间的必要。
屋里简洁得像没有人住过,许云程在过道边的收纳柜里找出一套新的床上用品给宋琰。
宋琰正在行李箱里拿衣服,他实在太累了,冲完澡,把床褥整理好,就关灯躺进了床里。
他半夜是热醒的,喉咙里像着了火,脑袋重如灌铅,又轻如棉絮,起来去厨房倒水喝,身体一阵阵冒冷汗,要忍住不咳,却咳得更厉害了。
没多久,许云程起来了,他穿着黑色棉质睡衣,头发乱糟糟的,没睡饱的样子,宋琰还是第一次看他这副模样,许云程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宋琰偏头闷咳,“没事……你……回去睡吧。”
许云程看他咳到背弓起来,想压抑却压不住的样子,眉间微微皱起来,他踩着拖鞋去客厅,片刻后又拎着医药箱走回来,用电子温度计给他测了一下,“三十八度七,”他说,“去医院吧。”
宋琰靠在琉璃台上,把水杯里的水喝完,咳嗽稍歇,“不用,我睡会儿就行。”
许云程撕一片退热贴,剥半片阿司匹林给他,宋琰把药咽了,退热贴贴在额头上。
他多少年没生过病,这次的病来的汹涌又莫名,他梦里都在难受。
早晨六点许云程敲门进去,想叫他去医院,但他睡得太沉了,重新给他测了次体温,三十八度二,比昨晚降了点,他犹豫了片刻,没叫醒他,给他换了片退热贴。
宋琰醒过来时快十点了,他这一觉睡得久,还是觉得很累,但精神恢复了些,身体不热了,只感觉冷。许云程坐在床边书桌前,在键盘上敲字,见他醒了,说:“你烧暂时退了。”他合上电脑,“饿吗?起来吃点东西。”
两人对坐在餐桌上,宋琰穿着羽绒里牛仔外套,一碗热粥喝下去,胃部熨帖了不少,许云程推过来一份合同样的文件,文件上放一张卡。他说,“这个你等病好了看。”
宋琰放下舀粥的勺子,捏起卡看了看——银行卡。他眉宇间微微压紧,是一个略带疑惑的表情,翻开文件,竟然是五页纸的“梁州市理发行业分析报告”。
宋琰一页一页翻过去,目光扫过复杂的公式,手指无意识地在边角刮了刮,末了抬眼看向许云程。
许云程说:“你想留在梁州吗?”
梁州和吴州经济发展状况差不多,人群收入结构也很类似,如果想复制之前的发展路线,梁州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但宋琰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想远离这个城市,以至于想到未来时,潜意识里都没有把梁州放进他的选项里。
他实话实说,“我没想好。”
许云程说,“留下来吧,”他还是穿着家居服,头发没有打理,洗完后很柔和地垂在额前,他看向宋琰的眼神很平淡,像在说一句很寻常的话,“你想要的,都会在这里找到的。”
宋琰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非得说起来,他想要他在海西的那个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许多年的小院子。
许云程为什么可以这么笃定地说他想要什么。
他又打量起那张银行卡,在指间转动着把玩,“这什么?借我还是投资?”
许云程抿了抿唇,他眼睛垂下去时,双眼皮很清晰,清澈到有些稚气感,跟他平时聪明到锐利的样子不太相符,“你就当是借你吧。”
宋琰说:“几分利?”
许云程说:“不要利息。”
宋琰说:“这不划算,你是学金融的。”
许云程抬眼看向他,没说话。
宋琰手指停下来,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你就这么信我?”
顿了片刻,许云程说:“你是我哥。”
你是我哥。许云程也不是没叫过他哥,他刚到梁州来的时候,许云程13岁,刚上初一,也会在姜有宁的指示下叫“宋琰哥哥”,可是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他了,彼此见了面,话都说不了几句。
宋琰凝视他良久,一种想法蓦地兜上心头,这种把秘密和脆弱袒露出来,没有被扔进黑洞的感觉,久违到他都快忘了。他匆忙把卡推回去,草草起身,“我考虑考虑。”
他把那份文件拿在手里,转身走回卧室。
在床上坐了许久,视线又扫过床头柜上的纸张。他其实根本没打算再翻开,他到三十岁,唯一不缺的就是从头开始的底气,他根本没怀疑过自己不管把店开在哪,都能做成这件事。
手机震动几下,打开微信,许云程:“我出门了,你好好休息。11点别忘记再吃一次退烧药。”
“这是我咨询行业的朋友推荐的房产中介,你要是用得着的话,可以联系他。”
最后是一份个人名片。
宋琰关上手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起身换衣服,临出门前他把许云程剥好放在餐桌上的药片吃了。
晚上两人刚好一前一后进门,许云程手里拎着超市的袋子,还没来得及换鞋,身后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宋琰跟着进来,玄关这方寸地瞬间就变得拥挤。
宋琰垂目看了看他手里的购物袋,“去超市了?”
许云程说,“嗯,陪钱一湄玩了一下午。”他看向身披寒意的宋琰,“你呢?”
宋琰说:“我去看房了。”
他解开鞋带,刚要换那双一次性拖鞋,许云程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双新的拖鞋递过来。宋琰抬眼看了看他,又垂目看向他手里的购物袋,里面有新的毛巾,新的牙刷,新的电动剃须刀,甚至有一盒新的内衣。
宋琰一时竟然没说出话来,爷爷奶奶去世后,从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毫无芥蒂地接纳他。这算什么。
他愣了会儿,笑了下,“你这是打算让我在这住多久?”
许云程说:“住一天也是住。你……看什么房?”
宋琰清了清喉咙,“你推给我的那个中介,我联系他了。”
许云程没想到,“你今天去看了?怎么……不等病好了再去?”
宋琰说:“我待不住。”
他出去辗转奔波了一下午,反而感觉不到累了。
许云程想了下,说:“那你什么时候把东西搬过来?”
宋琰说:“不着急,我那套房租期到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