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百鬼夜行街豪赌 | 【第十二夜·手账的秘密】
咚咚咚咚咚——
“秦澈!开门!开门!”
半个月前——
2022年3月24日。
那是龙暄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龙暄去敲了秦澈家的门。
那一天,秦澈又旷课了。他已经旷课了整整一星期。打电话也不接。班主任找不到秦澈,也联系不上他那几乎根本不存在的父母,无奈之下,只好让“万年好学生”龙暄去秦澈家里找人。
龙暄在秦澈家门口敲了半天房门,始终没人应答。
只有一股浓郁的异味,透过门缝,不断渗入他口鼻。
“秦澈!你在里面吗?我是龙暄!再不开门,我撬你家门锁了啊!”
龙暄又喊了好几声,房内,依旧无人答应。
龙暄犹豫了片刻。片刻后,他从书包里取出三枚银色的钩子,熟稔地插入秦澈家的锁芯。
抵,划,钩,拔,一气呵成,咔嚓一下,门锁撬开了。
龙暄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诡谲迷离的秘香。
那香气,缭绕在屋内每一个角落,掩盖住令人毛骨悚然的腐朽气息。
秦澈正坐在他那间七米高的挑空书房正中央。
他的身边,整间书房上下左右,全都堆满了……手账簿!
没错。手账簿。
清一色,全是民国时期的手账簿。
那手账簿,被秦澈一页页撕开,平铺在了书房上下左右每一处空间。
那手账簿上,画满了离奇诡谲的符文和图形,写满了刚劲有力的小楷——
那竟然,全都是神烬的字迹!
那全是神烬的手账簿。
“……秦澈,你在干什么?!”
龙暄那天,明显是被屋内的诡异情景吓了一大跳。他快步上前,将秦澈从那堆光怪陆离的手账簿中硬拔了出来。
“……熊猫?你怎么进来的……撬锁?看不出你还有这能耐,真熊不露相……”
秦澈一如既往,故作镇定着,调侃龙暄。
龙暄却没心情和秦澈鬼扯。他去厨房冰箱拿了瓶冰水出来,哗啦啦倒在毛巾上面,啪地一下,往秦澈颈动脉上一按,强迫他清醒过来,又问了一遍道:
“秦澈,我问你在屋里干什么?为什么旷课那么久?!”
秦澈被那毛巾上的冰水,冻得整个人一激灵,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茫然答道:
“我在……在翻我太爷爷秦月的遗物。”
“遗物?”
“对。”秦澈指指满地手账簿道,“我们金陵秦家,原本就是民国时期著名的赌王世家。家族中,流传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传说。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传说,就是‘金陵赌鬼’和‘银发紫眼’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秦澈拿起几页手账,大致把“秦月赌寿命”的传说,跟龙暄说了一遍。
他说:“我们秦家,一直流传着奇怪的故事——据说,我太爷爷秦月,在金陵街头的公用电话亭,拨错了一个号码,然后,就误入‘百鬼赌坊’,输掉了几十年的寿命。幸好当时,有一只公鸡,站在赌坊门口,高叫了几声。紧接着,天亮了,曙光破晓,诸邪退散。赌坊消失不见。我太爷爷才保住了性命。但是,这个故事……并不是完整版本。”
龙暄眯眼望了望满地的手账簿,心底涌起一丝不祥预感:“……完整版本?”
“对。”
秦澈捡起地上一个纸折的公鸡道:“在这个简略版里,缺少了一个重要人物——神烬。”
“神烬?”
龙暄茫然瞠目道:“是我们班……那个整天写手账的神烬么?”
“不知道。”
秦澈茫然摇头道:“我只听说过,故事最完整的版本,应该是这样的——”
秦澈复述道:
那一晚,我太爷爷秦月,被赌坊伙计摁在赌桌上,输光了全部的寿命。
即将老死之时,他后悔了,发疯似的在赌坊里高叫:救命!我还有个女儿!我从小就没抱过她!让我回去尽一下父亲的责任再死!我错了!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在赌坊里,疯狂哭求。
然后,有一个人,回答了他。
那人,是一个银发紫眼的混血儿。
那人一直都在赌场角落低头写手账,听到我太爷爷说自己有孩子,想回去抱抱孩子再死,他就皱了皱眉,从手账簿上撕下一页纸,折了一只纸公鸡,放在了赌场门口。
紧接着——鸡鸣三声,晨光破晓,百鬼尽散!
“……我太爷爷,就是这样,捡了条命。”
“然后呢?”龙暄从秦澈手里,接过那只枯黄的纸公鸡,眯眼看了看道。“没有然后了。”
秦澈摇头,眉头紧紧蹙着:“我太爷爷,追着那个银发紫眼的混血儿,追了一路,想要报答那人,但那人却只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你猜是什么?”
“什么?”龙暄追问。
“忘掉……那个电话号码!”
秦澈脸色惨白地攥着一页手账,声音嘶哑道:“我们金陵秦家,有个遗传特质——记忆过强,过目不忘,所以,几乎逢赌必赢。所以,那个银发紫眼的混血儿,要我太爷爷忘掉他拨错的那个‘电话号码’,永远不要再提。因为他说……那号码,是百鬼赌坊的电话。是灾祸。”
秦澈说到这里的时候,龙暄习惯性眯着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那是龙暄紧张时的惯性动作。龙暄睁开那双明亮修长的眼睛,盯着秦澈手里紧攥的那张纸页。
“所以,你太爷爷秦月,失信了,是么。”
龙暄这句话,用的是陈述句。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太爷爷秦月,不但没有忘记那个百鬼赌坊的电话号码,他甚至,将那个电话,记录了下来,存放在了你们秦家的族谱里。而你——旷课一周,翻箱倒柜,终于将那个号码,找了出来,是这样吗。秦澈!你想干什么?”
龙暄说着,向秦澈走近了一步。
龙暄睁眼后的气势,明显压了秦澈一头,一句“你想干什么”,直问得秦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我舅公……昨晚……去世了……”
秦澈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又低又哑。
龙暄没有答话。他愣了愣,嗖地一下站起,就往朝南的大客厅走。
片刻后,他看见窗台前的躺椅上,有个老人安详“坐”着,身边铺满了干冰。老人两眼空洞,神情茫然,仿佛还在拂照那个永远令他无法安心的孩子。
龙暄双手合十,拜了拜。
然后,他快步走回秦澈书房,一把摁住了秦澈手腕。
“秦澈。把那个‘电话号码’给我。”
龙暄声音就像风笛般温柔,但手上力道却大得惊人。
“秦澈,你是不是想打这个电话,去那什么赌坊,替你舅公再赢几年寿命?——别这样。老人家会走得不安的。”
龙暄一根一根掰开秦澈紧攥的手指,将一张稀烂的手账纸页,从秦澈指缝里掰了出来。
“秦澈,生死伦常,天道使然。你只是凡人。你没有资格,替任何人逆天改命。把电话号码给我。我们两个一起给舅公送行。让他老人家踏踏实实地走。没事的,你还有我。我会陪你扛过去的。我不是你的好朋友么。”
“可是……他……没有等到……”
秦澈突然打断了龙暄的话。
“等到什么?”
龙暄依旧紧紧钳制着秦澈。
“等到我报恩。”
秦澈茫然撑大了眼睛道:“等到我报答他。”
秦澈说话的声音,越是冷静,越是夹杂着令人不安的诡异和执念。
“龙暄,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理解吧——赞扬,对于我这种人而言,曾经有多重要。
我舅公,那个文盲糟老头,曾经用他在地摊旧报纸上看来的那些傻话,一次次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人间。
即使,他从不自知,但他的期待……他对我的期待,让我熬过漫漫长夜,让我没有在独单彷徨中,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怪物。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至今都没有仇恨过人生,只是因为,还有人觉得我是一个好人,还有人坚信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人。
所以……他为什么不能再多活几年?”
秦澈声音骤然拔高半度,眼里没有眼泪,声音更是镇定得吓人。
“我求过我爸妈救他,但是不行。他们不答应。我说我不要房子,我让他们出钱救他。他们依旧不答应,骂我疯了,骂我疯得和老头一样愚蠢。
所以龙暄,疯的究竟是我,还是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即便有着血缘关系,我的家族,我的亲人之间,却永远如同陌生人般冷漠。”
“我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中?”
秦澈自言自语般喃喃了起来。他说:“如果……如果他能活到我成年,活到我有能力支配金钱,活到我有钱替他治病,那这样的话,我或许就不会感觉亏欠了他。你能明白吗。龙暄。我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而已。”
刷——
秦澈话音刚落,龙暄已经将那页手账夺下,撕碎丢出了窗外。
“秦澈,我告诉你一件事——”
龙暄伸手,用力将秦澈抱在怀里,柔声说道:“你的这种痛苦,很久以前,中国就有一句古话来形容它,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是一种普世性的痛苦,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承受过。黑发人送白发人,那是命,你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然后,长大,变好,变强。这,才是对得起你去世的亲人。而我,作为你的朋友,我只能陪伴你,帮助你,告诉你——期待你的,不止死去的人。至少,还有我。”
龙暄说罢,掏出手机,飞快拨通了神烬的电话号码。
龙暄问神烬,是不是在学校,说是有急事找他,让他在教室等自己。
然后,龙暄挂了电话。
“秦澈,我现在就去找神烬,请他来帮你。而你现在——去打电话报警,为舅公办理后事。”
龙暄不由分说,将手机硬塞进了秦澈手里。
“秦澈,我一小时后就回来。等我。”
龙暄说罢,飞奔下楼,撑着一柄红色的伞,跑进了雨里。
这——
就是龙暄留在秦家走马灯回忆中的最后一段镜头。
龙暄最后冲秦澈说了一句“等我”,接着,就再也没有回来。
谁也不知那天,龙暄究竟有没有找到神烬,或者说,他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龙暝只知道,他最后的结局——
那天夜里,大雨滂沱。龙暝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他忽然回头,看见龙暄走在自己身后。
龙暄当时,撑着那柄红色的伞,快步跟在了龙暝后面。
龙暄当时,走得非常快,仿佛是在逃跑一样,快步向龙暝跑了过去。
龙暝下意识想要躲避他。
就在这时,一辆救驾肇事的货车,朝着他们两人,疯狂撞了过来。
那辆肇事车,黑黢黢一片,沾满了泥水和血锈,是一辆偷来的旧车,用的是一块假牌照,奇怪的是,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监控视频。直到现在,真正的肇事者,都还没有落网。
——这就是龙暄号称“他一小时后就回来”的结果。
为什么会这样?
龙暄那天夜里,为什么忽然跟在龙暝身后,还跑得那么快?
龙暄当时,嘴里似乎还在高喊什么重要的话,但是雨太大,掩盖了他的声音。
龙暄还说,那天他是去见神烬的,那天,他和神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龙暝站在秦澈家的走马灯前,心脏狂跳,掌心里,半条不属于他的生命线,再一次剧痛起来。他疯狂四顾着,妄图从那走马灯般闪烁的回忆中,再找出一丝关于当天夜里事件的真相。
但是,没有了。
秦澈家里,那段走马灯式的记忆中,再也没有出现龙暄的身影。
最后剩下的,只是秦澈自己的回忆片段——
事情的结果,令人唏嘘。
那一晚,秦澈并没有等到龙暄回来。
不。
准确地说,秦澈根本就没有准备等龙暄回来。
当龙暄撑着那柄红伞,为了他这个朋友,跑进雨里,跑进未知的危险时,秦澈就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拨通了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
秦澈过目不忘。他早就记住了那个号码。
他不想后悔。他也没什么可以后悔的。
他必须试一试。
他心中,亦有过不去的劫。
嗡——
伴随着一阵奇怪的电流声,一个尖细鬼祟的声音,在听筒那头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百鬼夜行赌坊,请问,有什么需要为您效劳的吗?”
“我要兑换最大的筹码。”
秦澈冷着嗓子,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