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安再次回到那个气氛压抑的家,已经很晚了。
父亲很难得没有喝的烂醉,他背对着周若安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庞大的身影隐藏在光晕之中。
周若安突然觉得气氛很压抑,他与父亲之间已经不知何时隔了一堵厚厚的心墙了,也不知何时,无话不谈的父子开始相互忌惮彼此。
“你真的想去z城学音乐?”良久,父亲抬起晦暗的眸子问道。
“对,我想离开这里了。”周若安顿了顿,又鼓起勇气说道,“你从不知道,我每天清晨从刺骨的痛苦中醒来,疼痛的不是我的身躯,而是我的心。我每天看着床头柜上四个人的合影,我心底的声音欺骗我她还在,可事实上她早就离我、离我们很遥远很遥远了。你明知她当初在这个家最苦难的时刻抛下我们远走高飞,可这么多年了你却还深陷于妻子背叛的深渊中无法自拔,为此你不曾管过我,管过你尚还年轻的儿子,你不止一次的用暴力的手段,用拳头去教我做人,可你知道的,你打断的只是我的脊梁,却压不垮我内心世界对于未来的渴望。承认吧父亲,你无法永远把我禁锢在家的牢笼之中。”
父亲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但周若安从父亲攥紧拳头上冒出的一条条青筋上看出,父亲在发怒并。但他正在极力的抑制自己的情绪,不去伤害眼前的儿子。
“小子。你听好。”父亲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拢住了他,“你想出去闯,我明白。呵,你以为外面的世界真如你想象那般,只要努力就能收获成果?简直是可笑至极,你以为你背着一把破吉他就能走遍整个中国?你就是太依赖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忽略了人的根本物质需求!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生命都在无法维持,又怎么去追求精神上的永久自由?”
父亲说着说着,冲进他的房间里,拎起那把旧吉他。他将它高高的抛起,又重重的落在洋灰地上,重重的踩了几脚。那本就是个脆弱的物件,收到如此沉重的打击霎时间四分五裂,只有零星的几个部件还残旧的支撑着整件乐器残旧的躯体。
那曾是周若安六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他的礼物。那时候的家庭虽算不上富裕,但平淡的日常中也多有甜蜜。此时的周若安再忆起十二年前父亲的满脸慈祥笑容,是怎么也无法把它于眼前这个暴躁易怒的邋遢中年人形象联系到一起的。
人是会变的,心也是会变的。周若安心里这么想道。可眼前的男子,终究是养育了他十几年的父亲。他无法抛下父亲对于他这么多年来的情感付出。
于是,他果断的拿起桌子上的z大录取通知书,将那一页薄薄的纸张撕得粉碎。父亲他哪里会知道,他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做出那样的行为,他也不会知道,伴随着纸张撕碎的声音,周若安的心也在滴血。
待到第二日,白微微兴高采烈的来找周若安时,看到少年阴郁的背影,她忽的觉得在他身上好似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个清秀而美好的少年,是白微微沉默的喜欢了六年的人。她从初中就开始和周若安同班,他成绩出奇的好,而她的成绩却只得轻轻触碰一下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当时的她为了能和周若安考上同一所高中,没日没夜的学习,有时候甚至顾不上吃饭,一阵子得了肠胃炎,吃不下饭,就抿两小口米粥,半夜胃疼的难受,却依旧坚持功课。她一刻时间都不敢当误,只为了接近那颗她心中最亮的星星。
“周若安,你不去z市了?”白微微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不去了。”他的眸色黝黑而深沉,“我爸说想让我陪着他。再者说,我家也没有钱供给我交z大昂贵的学费。”
“可……可你不能就这样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陋巷里啊。”白微微焦急道。只有离开这里,她的少年才会有更好的人生。
“可我的翅膀已经被折断了,该怎么学会飞翔?”周若安苦笑道,白微微侧目,生锈的铁皮垃圾桶里躺着那把旧吉他的残骸,他曾经很喜爱这把吉他,无数次的用它在学校音乐会上演唱,收获过不少同学的赞赏。
而如今,它就那样静静的躺在那里,好似被时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与以往不同的是,它怕是再也弹不出那样动听的声音了。
“周若安,我喜欢你。”白微微注视着少年黝黑的眼眸道。他的眼睛很漂亮,像宇宙、像行星、像光芒,但最好看的时候,还是那深黑色瞳仁里倒影着她的身影的样子。
周若安的愣住了,白微微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要好异性朋友的存在。说实话,他从没往那方面去想,便也只当她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他很想借着这个机会像她澄清,却又害怕直爽的言语会伤害女孩脆弱的心灵。
“抱歉……我目前还不能答应你。”周若安不敢注视她深切的眸子,“因为你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是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的那种朋友。你很优秀,将来也会有很好的前途,可我……我配不上你……”
也许后来的一切话语,她都没听到耳朵里去。白微微知道自己被周若安拒绝了,被她深爱了六年的男孩委婉的拒绝了。
“我知道的。”她强忍住泪水微笑道,“我会努力的,周若安,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
语毕,她把手中的礼物硬是揣在他怀里,逃跑似的从他面前消失。
袋子里装有一只水晶的八音盒,做成他最喜欢的乐器——吉他的形状,盒子底部刻有几个笔画细腻的淡金色小字“周若安”。八音盒的底座是个暗盒,周若安在仔细端详它的时候,一封淡黄色的信笺掉了出来。
“周若安,我曾为你勇敢。”他入目的是一句正楷的方正字体,清秀的字迹微微向右倾斜,是白微微习惯的写字手法。
有一次,她和周若安开玩笑问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他随口回答道:“瓜子脸、白皮肤,最好留长发,喜欢那种笑起来眼睛里有光的女孩,不要太瘦,中等身材就好。性格要好静,不喜欢那种很吵闹的女生,要是那种可以安静的听我唱歌的类型。”
为此,她竖起了从小到大一贯的短发,开始逐渐变得文静而内敛,为了他,她开始一点一点变的不想自己,只梦想着有一日能入他的眼。
可白微微错了,她爱的太卑微,也太过于沉重。她迫切的想要成为他理想的女孩,却再也活不真实了。也许她未曾想过,她曾经练习很多次的微笑,也不过只是那人的凤毛麟角。
爱情这件事,我们都曾经错过。把对方看的太重要,而自己却显得那么的卑微。所以女孩,要学会尊重自己,即使没有人去欣赏你的美丽,没有人去欣赏你与众不同的气质,也要勇敢的活出自己,不沉陷在别人的影子之中。
傍晚时分,周若安借着晦暗房间透露出的点点微光,小心翼翼的拆开藏在怀里的手帕,那里面包裹着旧吉他仅剩的一些完好零件。
他将零件揣在紧贴着胸口的布袋中。初夏的晚风微凉,周若安在去琴行的路上遇见了白微微,他将装着八音盒的礼品袋还给了她:“原谅我不能接受它,因为我无法承受你的喜欢与思念的沉重。但信我留下了,谢谢你曾经的勇敢,希望以后你能遇见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也希望那时的你还拥有这份奋不顾身的勇气。”
周若安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想给白微微更多的留恋。她爱他,但他不爱她。感情上的事情,谁也无法强求。也许身后的白微微会哭吧,她对他无私的付出却只换了他一个决绝的眼神,也许她会觉得不值得吧,但他也无能为力。
他明白的,无论他用多柔和委婉的语气去告诉她,他不喜欢她,她终究还是会伤心。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去欺骗她,骗她再白白浪费青春光阴,与其如此,不如把伤害降低到最小吧。至少她还不会一颗心的全情投入,而被伤的体无完肤。
周若安在琴行看到了许时夏,她正那了一把金丝楠木的旧吉他打算典当。其实也不算是当,那是很久以前她爸爸的吉他,而如今她要把关于父亲的一切从生活中清除。
周若安想要买一把吉他,但奈何囊中羞涩。他不得不考虑到琴行挑选一把二手吉他。
“你很想要买吉他吗?”许时夏试探性的问道。
“嗯,之前的旧吉他被我爸砸坏了。他并不支持我学习音乐。”周若安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可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给我买的吉他,我用了很多年……”
“既然如此,不如你就把它拿去吧。”许时夏将桌子上的金丝楠木吉他连同背包推到他面前,“都是些很老旧的古董了,我不会弹吉他,摆着也是浪费罢。”
周若安拿起桌子上的那把金丝楠木吉他,抚摸着琴身雕刻细腻的花纹,这是一把价值不菲的吉他,只是因为摆放的年份过久,又长期处于阴湿的角落,筑琴的木板有些老化,不过并不影响弹奏。他拿起调音器调整了几个音调,便熟练的弹奏出了一段和弦。
“你弹的很好听,但我却不怎么懂琴。”她眯了眯杏眼,试图隐藏掉深藏其中的复杂情绪,“不过好在,目前它有了新的主人。”
“谢谢你。”周若安接过吉他,熟练的将它擦拭好放进背包里,“可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把吉他送给陌生人?”
“谁说的?”她浅笑一声道,“我认得你,你叫周若安,三年二班的周若安,你是妈妈的学生。”
周若安愣住了,原来她竟都知道。待到他反应过来,想追问她的时候,许时夏的背影已经逐渐消失在小巷的夜色迷茫之中了。
许时夏刚走没多远,便有人背后议论道:“唉,你看见没,就刚才那个女孩,她,对就是她。那个就是夏老师的女儿。”
“夏老师?就是前些阵子他丈夫闹离婚的那个夏老师吧?”
“对对对,就是她。听说前阵子她丈夫来的时候,说要带女儿走,她死活不让人家见女儿。你说,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连孩子的亲生父亲都不叫人认的。”
“唉,还能有什么,不是都是为了钱?要是没有孩子,她离婚哪里还能分到那么多财产,全都是人家看着孩子的面子上给的。”
“我看不是吧,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愧疚,听说是因为第三者插足才闹的要离婚的,他现在的女朋友可是给他生了个儿子呢。”
“呵,是哪。那女孩才三岁的时候他在外面就找了女人生了孩子,这么多年人家母女都还蒙在鼓里。”
“要我说那夏老师也是,怎么不辞了工作再找个地方,买一处房子带着孩子隐姓埋名过日子得了,怎么还出来工作,闹出这种事情,谁面子上都不好受……”
那女人刚说了一半,便被周若安用眼神狠狠的瞪了回去,想要出口的话又哽咽在了喉咙里。
“看,看什么看?臭小子。”方才那女人不甘示弱道。
“横竖没看您。再说,您也没什么好看的。”周若安与她们擦肩而过,语气冰冷道。
“喂,刚才那是谁啊?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教养了?”
“是周家的儿子吧,看他脸上的伤口,准又是他爸喝醉了酒冲他的撒气。”
“哟,他爸爸怎么这个样子……”
后面的话周若安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厌恶了这陋巷中的一切。阴湿的青石板路,脚下不知是何种苔藓植物被人们反复踩踏,最终变成一滩黏腻的绿色秽物。漏雨的屋檐,不知是谁家屋里接雨水的搪瓷盆子发出“滴答滴答”的刺耳声音。耳边,是中年妇女捂着嘴偷偷议论的声音,不时还发出几声尖锐的笑,夹杂着对街小夫妻吵闹的声音,竟是那样一副混乱不堪的场面。
此时,周若安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许时夏的身影。想必她便是这恬噪夏夜里唯一清冷的白月光罢,而这皎洁的月光,亦是他心底的一抹清丽风景。
回到家,父亲喝了酒去睡觉,庞大的身影躺在窄小的木板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取了被子给父亲盖上,便又像做贼一般的溜回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用装满旧书的纸箱抵上门板。周若安小心的从旧琴包里取出那把金丝楠木的吉他,用干净的帕子将琴身擦拭干净,又仔细的为它调了音。
伴着夏日夜晚的繁星,远处树上蝉的笛声鸣叫,周若安温润的歌声缓缓响起:“寂静的夜晚,一个人的房间。陈旧的窗台不知落满了多少心愿,年少时的梦到底有没有实现。又是一年的四季轮回,春夏秋冬的不停轮转。往事随风,终成夙愿。”
睡梦中的父亲隐约听到儿子的歌声,模糊的从梦中醒来。他从儿子房间的小小缝隙中窥去,看到那个正拿着吉他深情弹唱的少年。
月光从少年背后半敞的窗子中照射进来,拉长了少年颀长的背影。有微风从窗子的缝隙中徐徐吹来,撩起少年额前的一缕碎发,衬得眼前的少年犹如漆黑的夜空中那一轮皎皎明月,带着锐利而又耀眼的光芒,剖开黑色的死寂。
不知怎的,父亲竟笑了。他回到房间,注视着那一面被打碎的镜子里那个又些许苍老和憔悴的自己,他离曾经的那个俊朗少年,已经很远了。但如今的儿子,却像极了当初的自己,青涩而内敛,却不乏少年的轻狂,和对待自己所爱的事物的热忱。
算了,那便随他吧。父亲这么想着,欣慰的笑了。没过多久,房间里又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多年以后,当周若安背着这把旧吉他在台上演唱的时候,有人问道他:“如今你在外面闯荡出了名声,也赚了不少钱,怎么不考虑换一把吉他?”
他送了耸肩笑道:“这把吉他,这辈子怕是不会换了。除非它老了、旧了、不能用了,那个时候,怕是我也不肯再唱歌了。因为这把吉他里,住着一个人,她曾经和音乐一起,住进我的心里。”
“那她对你很重要吗?”
“嗯,她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他眉眼含笑的抚着那把旧吉他,“我爱她,大过于生命和音乐,大过这世上一切的一切。弹起这把旧吉他,我便又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