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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七魄

锦世御合

“孩子们快进屋,今天可冻人咧!”

身穿红袄的妇人高声喊,正堆雪人的三个孩子便嬉闹着跑进屋。

主屋空间很小,暖炉冒着热气,没有桌子,只有一张很大的床炕几乎占据整个屋子。妇人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从火房出来,冒着雪跑进主屋,身后跟着个壮实男人,手中捧一碗满满的鸡汤。

“开饭啦!开饭啦!”最小的男孩开心的拨弄筷子。

“今天腊月二十九,要蒸馒头。”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头上扎着用破布缝的红色蝴蝶结:“明天就是除夕啦,吃年夜饭!”

“没错,明天就是一年的最后,后天我们春归就九岁了。”男人摸摸女孩的头顶,看向一旁没说过话的沉闷男孩:“小夏也七岁了,该去学堂念书了。”

男孩双眼隐隐放光,埋下头害羞的说:“爹,我会好好读书的。”

“秋收也长、长大了!”发音还不清晰的稚嫩童音也跟着附和。

屋外北风呼啸,小雪逐渐下大,月光扑在沉默的雪地怀中,反射点点星光。屋内炉火越燃越旺,能让人忘记过去所有哀伤。

院子之外,不是人人喜悦。

相比一家五口的热闹,隔壁院内,是另一个世界的冷清。

满脸褶子的老头缩着手蹲在门口,嘴里嚼一根不知捡哪来的秸秆,凄苦地在寒风中打颤。

“过年,恐怕我过不去这个年了啊……”

没有人知道他在咕哝什么,北风一吹,声音也随着散了。

他抖抖秸秆,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长久呆在室外,呼吸都裹着凉意,可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妈的,你还敢偷东西!”

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小巷著名的赖子赵五又在盗窃,不巧的,偷上了脾气火爆的马发财家,还被发现了。

对门邻居被震怒的吼声吓得不轻,他家是小巷最穷的,懦弱的他时常被马发财当出气筒,没人瞧得起他。

咚咚咚!

咚咚咚!

不要啊,马发财又来找他发泄了…

“彩霞,外面怎么这么吵?”

油灯在床边微弱的闪,一对男女抱在一起,亲昵的交谈。

“小声点,别被那女的听见了~”娇羞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与空气的甜香缠绕。

“也是,好不容易骗她去客房睡。”

……

薛锦遗不自觉从每家走过,最后停在第八户门口,最后一家。他抬起手想敲敲门,还没等敲,院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人站在那里,如水墨中走出的仙人,静美平和,面上不带任何表情,长发随意束着,于风中摇曳。高挺的鼻粱落雪又融化。睫毛一颤一颤的,被呼出的热气沾上水珠,月光下映着闪烁。长睫下特殊的金色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姜世迁,我回来了。”

不等他理清思路,熟悉的名字已经从自己口中念出。薛锦遗盯着眼前人,陌生却怀念的异常情感让他不舒服。

他到底是谁?自己又是谁?

片刻,薛锦遗叹了口气,抬手为对方揉去睫毛的水气。姜世迁纤长的眼睫在冰凉的拇指下不停轻颤,像在隐忍什么情绪,可那眼神中分明也有不解。二人在风中僵持,一人抬着手,一人垂着眸,神色都掺着复杂。

“进去吧,天冷。”终于,姜世迁开口,声音低沉疲惫,似经历了一场争执。

他们不再停留,熟络又别扭地并肩走入院子。夜色里,伴随二人脚步走远,一个小小的身影也踩着厚厚的雪晃悠地进入小院。

姜世迁领人进屋,接过薛锦遗落雪的外袍,搭在架子上。桌上是丰盛的饭菜,还倒了两盏米酒。

薛锦遗撩起衣摆坐下,脑子莫名有些乱。

好安逸,我一直住在这里吗?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半辈子,可又总有种陌生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薛锦遗仰头喝干了酒,和对方寒暄几句,望着窗外雪景发呆。

下雪的时候空气是腥的吗?

月亮是红的?

好多问题在脑中徘徊,合理却诡异。

他烦躁地摇头,从酒坛里又倒了半盏,一饮而尽。这时,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埙声,时缓时急,穿过沉封的大脑,持续撞击他封闭的记忆。眩晕感猛然袭来,酒盏“啪”地落了地。

刹那间,一股强烈的视线感直勾勾传来,不带任何掩饰,从四面八方射出。薛锦遗用力眨了眨眼睛,迅速起身,急躁地到处翻找。由于动作过大,桌子都被带翻在地,饭菜撒的到处都是。

“那里。”

姜世迁指向悬挂高处的油灯,眼神没有了刚才的柔和,他的状态也在快速恢复。

“它在发红光。”

薛锦遗半信半疑地抬头看向油灯,可他看不到红光。

姜世迁也不多言,越身跳起,修长的手指一勾,便有团漆黑的东西掉了下来。他捡起胡乱擦拭,不多时一个面带笑容的木刻出现二人眼前。

那是扎三个小揪的女童形象,眼睛眯成一道缝,嘴却笑的老大。她右手捧着太极图,左手虚扶一块木牌,白底黑字清晰的写着——

万劫之世。

“它和李原家的木刻好像…”薛锦遗一眼便想起了那通红的木人,全身残缺,连手中太极都丢了两个眼睛。

只不过这个是完整的。

可又不完全完整,这女童的背后,也有一个裂口。如同她诡异的微笑,令人捉摸不透。

姜世迁目光一刻不离那女童的脸,突然用手掌紧紧包裹住被火烧得滚烫的头,手背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因过度用力而发抖。

“别看我了,闭眼!”

他喊出一声,呼吸开始急促,似在惧怕什么。

许久,他才松开手,那掌心被烫的发红,还隐有一块白色水泡。姜世迁静止几秒,突然从腰间抽出剑,银蓝的光芒一闪而过,然而未及碰到,只听“卡啦”一声,木刻的头在二人惊讶之中应声碎裂。

所有的事物在这一刻静止,连漂浮着的灰尘都停滞空中。失去头颅的木刻瞬间解析,化成碎片。只剩那块木牌立在其中。

碎木中,一个球状物体在地上快速翻动,明明很小,却和地面碰撞出巨大的声音,如巨兽降临,庞然壮大,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压迫。在两道警惕的注视下,最终停在姜世迁脚边。

那赫然是一颗眼球!

那眼球没有眼白,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黑色,血红的瞳孔中毫无生机,涣散地凝望。

没人敢在这威压下动作,局面不经意间悄然膨胀,这已经不是纯粹的鬼怪能主导的事情。

“这般稀有的物什竟送上门了…”

眼球仿佛突然被赋予生命,视线开始集中,同时发出朦胧不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本来觉得你留在这也无所谓,可如今我看到了重铸的希望…”

话毕,不等二人反应,周遭开始扭曲变幻。眼前的一切迅速倒退,沙土和木屑在空气里四散。然而这些东西像没有实体,打在皮肤上没有丝毫感觉,连脚下的地面也很稳定,没有移动中的失衡感。

他们又回到了巷口。

只不过这一次,小巷给人的感觉变了。乌鸦聒噪的叫声由远及近,浑身黑羽的大鸟带着凄凉和悲惨于巷口墙边落户。

陈家院门大开,陈氏浑身鲜血,一刀一刀砍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男人捂着破皮的膝盖跪在地上嚎啕:“彩霞啊!彩霞!”

“陈郎,我不够好吗?”

女人猛然转头,身子还向着尸体,狰狞的头颅却扭了个半圈,布满血丝的眼球一突一突地向外鼓。

“说啊,陈郎。”

女人声音沙哑,声带显然因过大幅度的转动而坏掉了。

古怪的情景吓得男人当场失禁,骚臭的味道同血液混杂,刺鼻难闻。

“我与你的情分还不及这个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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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郎,你怎么不说话呢?”

……

男人到死都想不到发疯的陈氏连自己也不放过。

陈氏呆愣地望向血肉模糊的院子,鼻腔里是令人发指的腥骚味。这段时间,她只记得自己很伤心,坐在屋里闷哭。可睁开眼,莫名的记忆翻涌而来,一遍遍告诉她发生的事实。陈氏腿一软,痛不欲生地跪在地上哀嚎。

“陈郎啊…”

伴随绝望的哭声,隔壁也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重物倒地的震动。

马发财倒在血泊中,头被高处掉下的铜箱砸漏了,此时一动不动,当场丧命。

他胆小的对门吓的直磕头:“马哥啊!!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面对这样的事态,他不知所措。恐惧的同时又带着一丝喜悦。

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死了!

可他不敢抬头去看,只是一味趴在地上重复道歉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啊?”

赵五蛮横的用手拍拍男孩的脸,那肮脏的手臭极了,指甲中全是黑泥。看得男孩恶心的别开眼,可扔抿着唇不敢动。

“哎呦,”赵五眉一横,指着那颗被踩扁了的皮球:“踢到人就一句对不起,那所有杀人的都去说吧!无罪!”

“小孩,这钱你们得赔!”

春归牵着秋收提心吊胆地站在晟夏身后,听到这句话一激灵。

赵五为人整个巷子都清楚,他只要开口要钱,数额绝对不小。自己一家五口,平时花销已经很紧了,禁不起这一讹诈。

见三个小孩不说话,赵五更生气了,他一把提起晟夏的领子,唾液横飞地开口恐吓:“撞到五爷的胳膊,不赔钱,那就赔一条胳膊!”

看着弟弟不断挣扎,小脸被憋的发红,春归松开一直攥着裙角的手,掌心紧张的满是细汗。可她死死瞪着赵五张扬的嘴脸:“别为难我弟弟了,你实在不满可以报官的!”这是她今年了解到的知识,官府的老爷们大公无私,一定会帮助他们的。

赵五低头一笑,黑黄的牙齿龇着,凌乱的胡子都进了嘴。他不在意的冲地上呸几口,松开抓着男孩的手,打量起春归:“还有一种方法,你,来我赵家。”他边说边忍不住的高兴。

到时候转手把这丫头卖了,多赚啊。

秋收第一个站出来,小小的身躯护在姐姐前面,大声抗议:“不、不行,姐姐是我们家的!你太过分了!”

赵五平生最讨厌孩子,尤其这种不怕死敢拦着他的。此时他更是莫名火大,暴虐在心里肆意滋长。他一拳挥去,这一下毫无保留,好像他眼前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小小的沙包。

没有人料到赵五会一言不发出手。

秋收被击中头部,脖子顿时咔擦一声向后歪斜,牙齿也飞出去几颗,嘴巴里溢出鲜血。

春归晟夏惊慌地奔向飞去很远的秋收。刚满五岁的孩子此时仰着头,后颈的一块骨头都突出来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立在那,只剩那么一口气吊着,连哭都哭不出来。

赵五得意的大笑,周身隐隐有红光聚集。

春归哭着抱住小小的男孩,他的嗓子轰隆轰隆的发出古怪的声音。“秋收,我带你回家!”春归哽咽道,她的弟弟为了维护她变成了这样!

晟夏别过头咬牙想了想,开始大声叫人:“来人啊!赵五打人了!”

可无人理会,巷子各处早被鲜血沾满,他们的父母也还在集市。

赵五慢慢向他走来,又是猛烈的一拳,晟夏堪堪躲过,不等他起身,一条腿踢来,把晟夏重重地扫在地上。

“你去陪你弟弟吧!”

巨大的拳头掀起烈风向他飞来,晟夏不再躲闪,只祈祷姐姐快带秋收走。下一秒,疼痛出乎意料没有降临,却有一个人倒在他肩头。

“别怕,别怕。”

瘦小的掌心带着温暖轻抚晟夏脸上的污渍,仔细的给他擦干净:“姐姐会保护你们,小夏别怕。”

晟夏什么都说不出来,又什么都想说。女孩呼吸很急促,胸口严重的凹陷下去,肋骨显然被打断。可她只是安慰晟夏,把她能想到的开心事全说给弟弟听。

晟夏没有勇气直视她那双痛苦的眼眸,他也没有能力带他们从恶人手中逃走。

僵持中,巷口矮墙上翻过一男一女,手中挑着扁担。在看清眼前一切的瞬间疯了似的冲向赵五。

“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血红的凶光在整个巷子蔓延,到处是癫狂的嘶吼和惨叫。所有人的心中都生长着狂暴虐杀的种子,杀戮的枝丫迎夜幕到来而高涨,又因东方既白而落幕。在这些种子的末端,链接了一个小小的木刻。它永远微笑的嘴角咧开更大,这一刻,“万劫之世”在它手中彻底显现。那孤苦的老人也在混乱里,抱着半张画像不安地死去了。

“我在空院捡到一个埙,吹起来可响了!”

“小夏还要继续长大,快忘记我们的时候就吹吹它吧。”

“小夏是光明的夏天,快离开这个腐烂的巷子,别让它污染你…”

所有事物忽地消失,周围混沌一片,唯有悠悠埙声唱着破碎童谣,春归临终的嘱咐也在耳畔回荡。薛锦遗身陷囹圄,不知天地何方,突然一声苦笑从昏暗的角落传来,埙声也戛然而止,才打断了薛锦遗的眼前惨烈,周身又恢复成刚刚所在的屋子。

一个虚影缓缓浮现,个头不高,身上的衣服带着干涸的血渍,脖子上挂着个有实体的埙。

“你终于醒了。”

虚影开口,他的声音也是虚幻的,很空灵的一闪而过。

“别沉迷在不属于你的幻觉,快出去。”

薛锦遗眯了眯眼,极其仔细的回忆,随后笃定道:“你是晟夏?”

虚影一顿,才回答:“是,也不是。”

薛锦遗不说话,耐心等对方下文。不过他看这人的形态也能猜出一些。

果然,接下来影子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我并不完整,现在的我只有三魂,我的魄不在这里。”

他目不转睛的看薛锦遗的反应,发现对方并不惊讶,才呼出一口气继续说:“你能看出来?如此我便告诉你这里的事,也许这里终于能够解放了…”

薛锦遗点头,摸出一张符纸稳定住晟夏不稳定的身形,随意的盘腿坐在地上,一语中的:“互相杀戮是幻像,但过年景象的人都是魄吧?”

“可他们的魂呢?”

晟夏瞳孔一缩,随机垂眸承认:“你说的没错,他们的魂在外边。”

继那场荒谬的杀伐,还活着的只有晟夏了。他在红光中惊慌失措,磕绊地去找春归和秋收。可在他的双手快触碰到二人时,他们的身体中竟飘出缕缕薄雾,轻轻飞向那没人住的空院中。很快,越来越多薄雾聚拢过去。晟夏心中好奇,但他不敢靠近那诡异的老院,只是守在家人的尸体旁静观其变。

少顷,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量将薄雾冲散,密集的雾气聚在巷子口的矮墙边,破旧的墙面甚至能从细小的缝隙中窥见巷外。然而薄雾陆陆续续的往里钻,仿佛进入了密封的铁罐,没有一丝遗漏。

同时晟夏的内心也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想要永生吗?”

“去吧,跟这些魄一同去吧,那里没有时间,你既是永恒。”

声音充满蛊惑,诱导他一步步走近矮墙。

“快,进去吧,和你的家人团聚。”

和家人团聚。晟夏的心猛烈颤动,这五个字对此刻的他来说多么珍贵。

晟夏茫然伸出手触向矮墙,碰到的瞬间却没有触感,像落入深海一般,越陷越深…

他进入墙内之后确实见到了家人,以及巷子中的邻居们。可他们很奇怪,年龄还小的晟夏说不出来。多年后,他才发现了原因,并努力让他们正常些。

……

“你是说,他们的魂留在了巷子,而每人七魄各自缺少了一魄…”

薛锦遗听着虚影叙述在地面画圈圈,抬头总结。

“所以你把你完整的魄掰碎好几块分了,才变成这样?”

“而我们现在,在一堵墙里?”

这些事很蹊跷,仔细想来有很多遗漏的地方,同时也有问题。

最关键的,和那井中碎尸并无联系。

薛锦遗努力寻找所有可能的突破口,回想先前种种,除了那两个相似的木刻,巷子居民的两段回忆也充满古怪。

这七户仅是平常人家,难道巷子存在某种奇异的特征吗,幕后的人为何降下诅咒?记忆又为何停留在这两段?七魄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

薛锦遗回头望向其他院子的方位。

如果把七魄和七个院子对应呢。

陈氏有爱,陈郎有欲,马发财有怒,懦弱的对门有惧,赵五有恶,老人有哀。

五口之家为喜。

薛锦遗心跳加速,他觉得自己在慢慢接近真相。

那么后来缺失的魄…

陈氏被叛于爱,最后一刻一定不再爱;而对门在马发财死亡时不再惧怕。

以此类推,他们在死前失去了这些情绪,丢掉了对应的魄。

思考中,薛锦遗又拧眉,良久,想起一件事:“我现在也是魄吧。”

“是的,墙内的结界只允许魄进入,你应该是触发了某个打开结界的阵法,把魄吸进来了。”

男孩思考着用词:“而我是【守魄人】,结界需要魂稳定这里,所以我是特例。”

他唇线绷紧,对上薛锦遗探究的双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犹豫好一会才幽幽问:“想出去吗?”

“当然。”

“那就杀了我。”

晟夏语气坚定,也不再犹豫。

“杀了我,结界自破。”

光明的夏天,他丢掉了没来得及丰收的秋,也再也见不到不归的春天了。只余下无尽漫长的寒冬和一堵永远逃不出去的矮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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