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宁宪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火车跑远才折返回青恒园。
陈晏筝的离开其实对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青恒园依然每天都开业。偏院也不再被封禁。我终于知道了那小姑娘的姓名——任辛乐(yue)
我也总是喜欢睡在竹林边的摇椅上,不过再也没有人抱我回房了而已。因此还得了几日的风寒。
虽不能相见,但我与陈晏筝依然有书信来往。
我笑他为何不连着答应我的新竹一并寄来?他说他要亲手将新竹送到我手中,然后让我再送一朵江南的花。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与他在纸上聊着日月山河,琉璃疏落。他说北方下起了鹅毛飞雪,我说江南的绿植四季常青;他说北方的河川结了冰,我说南方的湘水涨了位;他说看到梅花开了。我说……南方也是。
又是半年过去,许是前方战事吃紧,我们的书信渐渐少了许多。再后来,也终是一封也没了。
我没再寄信过去,也没怪他。不用想也知道陈晏筝现在应是忙的不可开交。只是无法知道他的现状,这让我有些担心。
在冬天再来的时候,衡阳下了一场雪,雪不大,却让每棵树上都盖上了一层霜。
我身披着月白色的裘衣,随着呼吸,面前出现团团白气。
东北还是没守住,日本人又摸着沿海来了南方,已经达到长沙,不久便会打到衡阳来。
整座城市能走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了没法的和不想走的。
仗是在长沙打的,可日本已经派人来搜城了,剥削着百姓家中仅剩的粮食,送去自己的部队中充作补给。不愿交的便是几粒枪子,听说有几位血气方刚的青年想反抗,被打死后吊在城墙上,暴尸三日,毫无体面。
许是怕尸体腐坏传了瘟疾。三日之后便放下来,送去了乱葬岗。趁着夜间无人,我与宁宪带了几件衣服,将他们的身体盖住。
这几位我都很熟,经常来光顾我的书馆,还是学生呢。总是喜欢去青年栏,也总是喜欢问梁先生问题。
宁宪眼眶通红,我的视线也模糊起来。他们明明可以有大好的前程,却白白埋葬在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手里。
“老板,我们要怎么办……”回到青恒园后,宁宪问我。
我没有回答,起身从我的床柜旁取出所有的银票,放在宁宪手心里“宁宪你拿着这些银票,去西边,够你生活了。”
宁宪听完后,顿觉欣喜“好!我这就收拾,今晚我们就……等等,老板,你说我去?那你呢?!”笑面一瞬收笼,他震惊的看着我。
“我留下来,若是衡阳没有一个中国人,那便会是日本人的疆域了。哪怕是死也不能让国家割一块儿出去。所以我留下守城,哪怕一刻也好。”我盯着桌上的茶盏,看着杯中晃荡的茶水,听见一个重物“咚”的一下掉在地上。
“那我也不走了,我也是中国人!”宁宪扔掉了手中的包裹“我不怕死的,那就算死也要做点事吧,我本就是孤子,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我没有劝他离开,他也没有劝我离开。相处几十年,我们比任何人都知道对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倔种。
经过这一晚后,青恒园书馆的门便不再开了。
青恒园的偏院也有了新的住客。学校密密送来他们那的女学生,人数不多,但也是全部了。
日本人现在正在城里抓女子去充当军妓。校长托我护好那几个女学生。不曾想第二日他就被日本人找上门,再如何逼问也不愿说出女学生在什么地方。日本军官发怒,他被一枪毙命。
我看着这些年轻的姑娘,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说明这个消息。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任辛乐,他也看到了我,然后默默的向我走来。
“我知道的。”任辛乐死死攥着衣角“我知道钟校长被日本人杀害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爹娘……师长……姊妹,都……我没有亲人了!我……没有家了。”曾经那个开朗可爱干净的姑娘现在在我面前嘶吼,落泪,满脸污渍。
我该如何安慰她?现在一切慰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只能将一把糖放在她手心“别哭了,多吃糖。等苦日子过了,以后天天都是甜的。”
“日本人会走吗?”任辛乐小声的问我,语调中还带着一些哽咽。
“会走的,一定会走的。”许是在这么多疑问中,只有这个问题,我能十分肯定的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