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竹篁,亭榭。
一身玄青,他站在月光疏照处,看着一旁的溪水。鱼儿打旋,枝叶生长。
石桌石凳旁,稚嫩的少女站立一旁,泪水湿润了蓝色眼眸,像是受了清洗的蓝珠。她努力地控制面容,不让眼泪肆意,不让面容过于狰狞,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悲伤。
但这明显是无用之功,滚滚的泪珠顺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一点点向下。
她哽咽:“非要如此吗,父皇?”
那玄衣中年人张了张嘴,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掩饰自己同样汹涌的心绪。
过了半晌,他才这么吐出话来:“此罪在当代,功在千秋。希望你不要怪罪父皇,父皇不能给你天下。”
“儿臣不敢,天下本就是百姓之天下,父皇没有做错。只是,儿臣舍不得……”
玄衣中年大喝一声:“何来舍不得舍得之说,成大事者,怎可有这些轻浮的情感,二皇女,你不懂吗?朕当年就是靠弑兄弑父上位的!朕要你记住,死死记住!成大事者,心胸里只有千百年的百姓!能力有限者图当代,能力强者图千百代!”
他的目,深邃如渊,他死死盯着这个他最看好的女儿:“朕的野心,只能由你来实现,你的大哥软弱难成大事,你的三弟心思飘忽效率奇低,你的四妹感情用事难以应付诡计,你的五弟心思敏感却缺少变通。朕老了,朕不甘心一辈子尸位素餐,朕想过改变,但处处掣肘根本跳不出来,朕只能给你一个跳出去的板子。”
“儿臣……恐不能胜任如此重托……”
“现在就差一步了,明日你就出宫,到百姓里面去,看看那些民间疾苦,到时候你会明白的。你的一切我都会掩藏,你是死在宫中内斗的私生子,王室的污点,所以死在了王的威严里。新生的你是边疆布衣,是靠着他人接济,最后受贵人器重继承一个小势力的幸运儿。”玄衣中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打断了少年的话语。
“朕只给你两百年时间,朕要等着你的大军回来接朕。”
“你懂吗?!”
少女嘴唇颤抖,跪在地上叩首,嘴里轻念着父皇,语气里除了迷茫压力又多了一份坚毅。
“嘎嘎嘎”亭外的乌鸦嘶鸣,这本不该出现的黑鸟,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而出现的。整个宫中都知道,那皇位上的男子尤为钟爱乌鸦,用一身黑掩藏羽翼里的色彩。乌鸦鸣叫,谁也不知道是福祉还是祸端。
少女的头上出现了红印子,眼里的泪水已经成了嘴里的咸。此后一别,天下动乱,百年不见。见之则阴阳两别。
“最后一句话,不破,不立!”中年男子目光炯炯,他回忆起了很多,很多。他想起来他的父亲,那个凶恶残忍如同狼一般的男人。
“回去吧,天黑了,明天一早就出发。”中年男子眼里深藏着一丝不忍与疲倦。他不知道这个计划究竟正确与否,但这是唯一一个掀掉棋盘的方法。仙家势力千万,关系错综复杂。与其在框架里斡旋,不如跳出框架拆了重造。
少女又叩首三次,抬起头,额头上已经有了血痕。她沉默着转过身去,向着小径离开。
只剩中年男子一人了。他坐在石凳上,独自看着天上的月,在疏疏密密之中,如此不真切。
他来此世界已经六百余年了。刚穿越而来的他,多么轻狂啊。虽然没有什么系统,没有金手指,但依旧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因为投胎在皇室,他生来就有着各种各样的资源,但殊不知命运在一切的背后的标榜了价格。
那天下着大雪,父皇带着他和他十几个兄弟姐妹去了演武场,让他们之间相互杀戮戕害,手足相残的人间悲剧在那个男人眼中像是一场小品。六十多个孩子中间,只留下了四个。而他,是当中年龄最小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手上的鲜血,里面是他自己的血,也是他那十二岁的皇妹,五岁的皇弟,刚及笄订婚的皇姐……他那十几个兄弟姐妹的血。
他忘不了,他的皇妹躺在他怀里的祈祷他能手下留情,忘不了皇姐跪在地上喃喃她心怡的男子,也忘不了他那皇弟哭着说“好疼,好疼”……
他更忘不了,那坐在高台上的父亲,那蓝色瞳孔里血的倒影。
直觉告诉他,父皇在兴奋。
回到寝宫,他哭了一晚,直到疲惫吞噬了身躯,才停止了哭泣。
早晨,他洗干净了身上的血,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口,换上了玄青色的衣服,戴上了黑面鬼面具。从此皇室只留下了鬼面四皇子,再无以前那个天真的少年。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后他像是恶鬼一般凶狠,像狐族一般狡黠,杀了一大帮人,也笼络了一大帮人。他有着一些奇怪的癖好,只喜玄衣不喜黄袍,终日带着鬼面,从未摘下。他脚下永远是累累尸骨,珍藏起来的藏品,也是曾经强敌的骨制成的工艺品。
他们都说他疯了。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疯,在这个疯狂的皇室,活不过三天。
这像是一场很久远的噩梦。最后,他杀死了三位兄弟,又一鼓作气,弑父。
可是当那冷血的父亲面对那双巨斧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大骂,也没有想象中的跪地求饶,只是冷漠地笑着。
他至今也不知道那笑中的深意,却能在里面闻到宿命。
那天也是一个风雪夜,血撒了一地,守卫在破碎的宫殿里善后。他在无人处哭了一晚,大仇得报,却只留下了无比疲倦罪恶的身子。值得吗?一路走来,血光、刀影以及时不时的噩梦。自己真是玷污了穿越者一词呢,没有贡献,只带来了无尽的杀戮。
百年帝位,他不止一次想改变这个世界,但是世家林立,宗派割据,身在高位,每一步都受无数监视,朝堂诸臣更是各家势力的代言人。这局面比当年东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暗中培养了无数子弟,试图将前世的现代思想保留下来,如今终于有了些许成效。
而那二皇女,对这些自己传输的知识有着非常深刻独到的见解。甚至对那些机械制造也是尤有天赋,虽说这个世界生产方式和原世界差异巨大,但借此提高生产力应当不成问题。她的修炼天赋亦是奇佳,只需要时间就可以成长到和自己一样的境界。至于心性,虽说那些皇子皇女的缺点他多少都有些,但她的个性也是孩子里面最像自己的,愈挫愈勇,愈挫愈智。
“来吧,老家伙们,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啊哈哈,死的时候有你们陪葬,也不枉此生了!”
漆黑的夜,像是一头无比庞大的巨兽,缓缓张开了噬人的巨口。阴冷之中,乌鸦从屋檐飞了出去,像是黑暗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