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
夜色铺天,斜风冷雨。暮鸦报儿丧,在树顶盘旋三匝,叫声嘶哑,如雷贯耳,实比鬼嚎还难听。
刘安身披蓑衣,一手挽牛鞭,一手牵青牛,轻哼小调,点了灯火进山。在看,青牛背上驮着个人,用块烂草席裹了,只暴露在外的脚踝青紫,污血糊在各处,被雨冲掉几分。那人一动不动,眼见是死了。
风中烛火,岌岌可危。刘安扶正斗笠,不时抬眼关注尸体。许是心生悲悯,亦或是行途孤单,刘安不觉竟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倒霉小子,天要下雨,我也歇不了。主家可交代,不可耽搁,埋了才给钱。所以啊,还是让你早点入土才好。”
回想今日自己干的两件“大事”,刘安自觉光彩,乐乐陶陶道:“我怎么着也算功德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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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家中有一牛二羊,未时放养。每每进山,自己都会进土地庙跪拜,以祈求家畜兴旺。
今日如常,刘安在外将牲畜一栓,入庙拜上三拜。山间人稀,庙宇不曾修缮,又加风侵雨蚀,早已是断瓦残垣。礼拜完,余光往右,似有什么东西藏在柱后。本不想理睬,可转头再望,地上竟横着一只枯黄的人手!
“谁?”见其无动于衷,刘安壮起胆子一步一步探近身去, 终是看清全貌:柱后是位极其瘦弱的女人,佯装胖子般厚厚穿了几层衣裳,最外头一件略显宽大,大腿遮了大半。女人头发蓬乱,伸手向前,伏在地上做出爬行的姿势。
刘安不敢轻举妄动,只蹲下身轻唤了句:“大姐,大姐?”喊不醒,出手将其翻过身,方去探她的鼻息。眼见女人脸黄清瘦,双眼凹陷,应是久病之人。伸手探去,一股冰凉的诡异触感顺着手爬入身体,刘安瞬间汗毛炸起,腿发软,跌坐在地。
刘安十分确信她已经,不对,是早就死了。
这下如何是好?他的心慌如乱弦。这是自己第一次遇到,且还是山上。装作无事发生?还是去报官?
走,可谁不知晓自己日日上山,必会特意来此跪拜,到时官府自会追查,讲得清讲不清那还是未知。万一县衙草草结案,牵连自己,又该如何?
容不得再三斟酌,刘安立即起身走向庙外——报官。
左脚方踏出门坎,迎面遇上两位不速之客。见二人脚步匆匆,一高一矮携着佩剑直奔土地庙而来。刘安一眼认定他们不是来参拜的,十之八九与那女人脱不了干系。
二人神色一怔,随即换上两副温和的脸。其中一人上前问道:“大哥,请问这庙里是否有位女子,生病模样?”
见刘安心中警惕,另外一人解释道:“我们是郑家派来的,那女子与我们郑宗主实有渊源,倘若你见到她,烦请告知一二,必有重金酬谢。”
郑宗主,郑君怜?他怎会与那女子有关,刘安回想起那女人的脸,若不是病痛缠身,恐也是位清丽美人。可郑家上下,也只有郑君怜一位独子,未有姐妹亲眷。且其内只有一位狠辣夫人。特意派人来此,说明此人对其十分重要,既然如此,刘安脑中闪过一个可能——情妇。
没想到,堂堂威风凛凛的郑家宗主郑君怜,竟早也经受不住霍苑宁的泼辣,找了个情人。可惜红颜易逝,命不久矣。
不过如今情况如何,人已逝,再有何种想法都无济于事。刘安只道二字:“死了。”
“死了?”二人异口同声,眉眼轻促,不可思议的模样,“这下可如何交代?”
“人在哪?”高个问道。
“就在庙内,看着是死去多时了。”刘安如实相告,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
二人又是一惊,先后赶入庙内。眼见为实,高个神色复杂,抬眼环视四周,忽然有了主意。
只见他招手将刘安唤至身旁,语气诚恳道:“大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劳烦您与小弟一同处理尸体,我则速回禀报。事毕之后,我兄弟将带你到郑府领赏钱,不知意下如何?”
“多少?”
“重赏。”高个用右手比划示意道。
“好。”
安排完,高个又悄悄对矮个交代几句后迅速离开。
“埋哪?”刘安问道。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去古树下太麻烦。”
二人在庙外不远处寻了个地方,刘安又忙将牛羊牵下山,小心取来锄头铲子。
刘安:“小兄弟,这女子是郑宗主的亲戚还是——”
矮个满脸严肃道:“莫多问,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刘安:“我好奇多嘴了,莫怪。”
矮个:“不过,只要你不说,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待二人埋完,天色见暗,矮个依言带刘安往偏门进入郑府。
如今是个人人修真的时代,按理来说谁的身上都该会点仙道术法,随随便便御剑飞行,修士遍地也为正常。可偏又加了道奢侈的禁制——天资。天资对每个人都平等,不管你身份如何,有便可修。却又挑剔,并不是人人皆可。
郑君怜便是郑家唯一拥有天资之人,少时即可以剑灭妖鬼,天赋异禀,悟性极高。而霍苑宁恰巧相反,是一点术法也不懂得的。
方入偏院,见梨树下有块烂草席裹着个人,高个早已立在院中等待二人。刘安打了哆嗦,心中惊骇,“为何又死一个?”
“来了。”高个转身迎上来,刘安直直立在原地,不敢再动。
高个会意,从腰上取下一袋银子在刘安眼前晃了晃,暗笑道:“大哥,这是你的赏钱。”
刘安眼睛发亮,不敢想象赏钱竟有如此之多,可转眼,高个从里取出几块碎银交付在他手上。
只见高个男子朝刘安递出个眼神,示意他看向梨树下的尸体,手中银两轻轻抛动,发出清脆声响:“再劳烦你一件事,务必将其送往古树下妥善掩埋,这袋银两全归你所有。”
矮个靠近尸体,目光迅速一扫,随即摇头叹息:“竟然死了……”
“这是……”刘安的声音充满了困惑,今日接连遭遇死人,但手中银子不假。这究竟是厄运缠身,还是意外之喜?方才听完矮个子的话,刘安心头忐忑不安,似是确认了那具尸体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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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亏你留了个全尸,不然……麻烦。”刘安挥鞭一甩,树皮应声留痕。吆喝几句,青牛又忙加急脚步。
越过树林小道,豁然开朗。氤氲的山气俨然被阻隔身后,更无方才闻得那暮鸦之声,前方幽幽,只剩沉寂。
“等着,我去寻块好地。”
青牛被安置在小树旁,恰巧遮蔽草席上的雨水。刘安仔细呵护着灯火朝古树周围的地面探去,遗憾的是,方圆竟都堆砌起腰深的土堆。几具初来乍到的尸体添补其上,随意掩土覆盖,藏头露尾,暴露无遗。
“该死的,堆这么多。小子,要不把你也直接堆上去算了。”
虽然嘴上不耐烦,刘安还是立身后退约莫五步才停,在尸堆低凹处跺上几脚,随即额首满意道:“嗯,就在这里了。”
于是将袖子挽起,火棍一放,抄起铁铲开始挖。
“我好人有好报,好好送送你。”
经方才与矮个挖坑的经验,不出半刻,地上显出二三尺的浅坑。经这么一挖,身上淌出些汗。刘安摘下斗笠往牛头上一扣,解开麻绳。阴风遂起,速战速决。未等歇息片刻,尸体连着草席一并被扔进坑里。
“说你也是活该,哪有趁正主不在跑去认亲的。好歹你也打听打听情况,等郑家家主在场的时候再去,兴许还能保住条小命拿点钱给你娘打副棺材。你可倒好,大言不惭,还敢求人见你娘最后一面,直朝霍夫人头上戴绿帽,不把你大卸八块不错了。”
刘安喘着粗气,直至最后几铲泥巴扬下,见凹地微微隆起,勉强有了个“坟”样,又将其拍实,终是歇下口气。但他并未立刻就走,而是从身上垮着的布包数出一叠折好的黄纸,用石块压在坟上。
“家丑不外扬,这道理你也不懂?还是说你不觉得?”刘安深叹口气,将香点燃,插在上面,不过很快就被雨淋灭。
“你要知道,郑家可是有位金枝玉叶公子哥,那才是明正言顺,官家承认,日后要继承家业的。你娘没名没分,谁会认你?谁给你的胆子?年纪轻轻……你娘前脚走,后脚你就跟上。遇到郑君怜也算你们娘俩倒霉。”茶酒撒过,仪式也算成了。
雷雨恰已来到正头。猝不及防间,霹雳突降,震耳离弦。不及反应,刘安心惊肉跳,脑中轰鸣。古树实实挨了下劈,发出“砰”的一声,地上随之传来震感。
见此怪像,刘安心中高悬七分,预感不妙,旋即收拾好东西,转身欲跑——却是大雨侵袭,势如猛虎。在旁的青牛满眼惊骇,顿时慌乱起来,伴着深哞叫唤挣脱绳索,竟然乱七八糟地逃跑了。
“回来!我的牛!”
黑灯瞎火,夜路难行,但仍是硬着头皮追寻青牛而去。刘安脚步越走越快,四处张望高喊:“去哪了,你高低倒是叫几声啊!”
“哎呦!”
膝盖忽传来一阵刺疼,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迎地绊了一跤,正认命跪在地上。只道今个儿出门没看黄历,恼火得很!刘安脸颊充血般直冲头顶,气急败坏爬起来确认,发现是较手臂粗的木根,正扭曲着横在路上。
“绊死老子了!”刘安伸手握住木根用劲试了又试,木根纹丝不动。“怪事,何时有的?”诧异间,身后忽传来一阵杂乱无序的响音,似有巨蟒过草,饿虎食骨之声,此中最为清晰的,便是那地底的东西急迫迸地而出,连根拔起。
遭了!今日怕是真要栽在这!这是他脑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
声音愈来愈近,恐惧随着心跳逐渐放大,男人僵在原地,颤抖着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
“老子可……不是吃素的!今日也好比那武松打虎……打得你们——”语未毕,刘安紧握匕首转过身面对前方。
可迎接他的,却是让其瞠目结舌的一幕。
“那是……漫天的人?尸体!”
地底轰鸣,一道闪电最终映下刘安眼里的景象。
于(有话说)这里插了一段,主要是刘安埋母子俩的事。
于(有话说)大家猜到男主在哪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