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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

骤雪胜朝

离别湿润的石板路上倒映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下站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踮起脚尖不断向门里张望。

“贤妹,你可叫我怎么办?”

“梁兄,你回吧。”

戏台上,小生眼含热泪紧握着花旦的双手,嘴里诉说着心中的不舍,花旦听着伤心人的啜泣,无语凝噎。她绝望地甩出水袖,打在他的肩上,带着悲伤转身离去,留“梁兄”独自在台上捶胸顿足。

观众被这真挚的表演打动了,纷纷站起来鼓掌。

一个络腮胡突然想起什么,问他的同伴:“你看过双娇戏吗?”

“双娇戏?讲什么的?”同伴鼓着掌看向他。

“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据说是前朝公主和一个女将军逃出皇宫后,在一个小村子演的。”

“前朝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有说死了,也有说还活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俩关系匪浅。”

“怎么说?”

络腮胡在同伴耳边耳语了几句,同伴听着听着,两条眉毛不知不觉扬了起来,随着话语的继续,他又抿着嘴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据说是两女侍一夫......”络腮胡离开他耳边,贼眉鼠眼地荤笑道。

一个茶杯被狠狠摔在桌面上。

络腮胡和他的同伴忙往身后看,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他们右后侧,有个约莫六十的老太太,一身暗色花衫,拄着柺,捏着茶盏,向他们投来锐利的目光,好似深夜里的黑猫。

“二位不看戏可以出去。”老太太慢悠悠地说着,她的嗓音轻灵,腔调悠扬,很是特别。

络腮胡和同伴自知理亏,讪讪地回过身,不再说话。

老太太见二人安静了,又将眼睛移到戏台上。此时,已经唱到英台投坟,二人双双化蝶,生旦两手交织在一起,彼此眼里又重新有了幸福的泪光。

表演已接近尾声,她起身朝门外走去。

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她扶着朱红门框,抬头看了看,这门框不知被漆刷了多少回,摸起来是那么的光滑。

演员谢幕,身后又传来一阵热烈地喝彩声。

她缓缓回过头,看着这热闹的氛围,自言自语,“小姐,你们到底在哪里?”

*

南齐

宣武十年 八月

一行人拖家带口,走在田埂小路上,男人们打着赤膊,肩上扛着两筐杂物,身后跟着几个妇幼,妇女们光着脚,背上背着奄奄一息的幼童。原先,这队伍中还有几个年老的,只是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在路上饿死了。他们都是从羊关城逃出来的难民,这一路上先逢战祸又遇旱灾,实在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他爹,你快来,幺儿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坐在地,怀里抱着个三岁小男孩,他嘴里不停地冒着白沫,两眼翻白,任由妇人怎么摇晃呼喊,那男孩双手都耷拉着,没了反应。

“死了,都死了......”被叫来的男人脸上落下两行泪,他把自己的头埋在男孩怀里,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袖,二人痛哭了起来,前两日,他的老母亲刚离他而去。

就在这时,田埂不远处,奔来十几匹马,马上坐着几个黑衣人,远看像一群报丧的黑鸦。

“快走!‘山花’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惊恐地喊道。

大家纷纷朝身后望去,只见那‘山花’挥着长刀朝他们笔直地奔来,他们连忙扔下身上笨重的物件,连滚带爬地向四周逃散,就连刚死去的幺儿都被留在了原地。

“哈哈!看你们往哪儿逃?”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紧接着,那些马匹绕着圈将他们缩在了一起,男人女人们手脚颤抖着跪地求饶,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

那人见他们这般可怜求饶,心里反倒升起一丝快感。

“逃啊,你们不是很能跑吗?”

“大爷饶命,我们只想活着,求大爷放我们一条生路!”

“哈哈!好,我就送你们痛快一程!”

说罢,手起刀落,那干裂的泥地没等到酣畅的雨水,却先喝了几口荤腥的血水。

“南齐人真是不堪一击。”一个黑衣人说道。

“劣等民族,早该赶尽杀绝,这天下就应该是我们阿贝人的,等再攻下几城,就让那南齐天子给我们统帅擦脚!”

众人大笑,扬长离去。

*

“已失羊关一城......”陆康年紧握诏书,陷入沉思。

羊关城失守,由时安基率领的军队正撤往田几城,敌人紧追不舍,朝廷派他即日带兵前往田几支援。

“爹,你非去不可吗?”他的小女儿陆瑾担忧地问道。

“不得不去啊,那‘山花’闹得民不聊生,不能再乱了,”他咳了两声,“瑾儿,你随我一同出征。”

陆瑾颦蹙点头。她从未上过战场,如今父亲身染肺疾,行军路远,她实在担心,跟在路上好歹有个照应。

“那哥哥们怎么办?”

“让他们随你姨母一块去乡下躲避,”他顿了顿,“让红缨也随他们一起去。”

陆瑾这两个双胞胎哥哥天生侏儒,两人力气加起来都没有她大,马骑不得,兵器更是挥不动。父亲只好将家业寄托在她身上,让她从小习武,熟读兵书,把她当未来将领来培养。红樱则是同她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

如果不是这场天灾,如果没有这些起义,穿在她身上的不会是那笨重的铁甲军装,而是一身轻盈华美的行头。

深夜,草丛中传来蟋蟀的阵阵颤鸣,微弱的烛光从一扇纸窗里透出,映出四个围坐在一起的人影。“妹妹,你可知红福茶楼有个关老爷?”大哥陆厚之站在椅上,手里来回掂着一个粉嫩脆桃。

“关老爷?”陆瑾吐着瓜子壳,“什么关老爷?”

“今早我路过那儿,周老板叫我跟你说,有个关老爷见着你了,想听你唱戏,但你走得匆忙,没听上,就说让你下次上他那儿唱去。”

“笑话,”陆瑾呛了一句,“我可是将军,哪儿能上他那儿唱去。”

陆瑾不过二十一,生着一张标致的鹅蛋脸,眉眼如峰,鼻梁高挺,朱唇点绛,脸部线条流畅自然,俊秀中带着一丝英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副天生唱小生的相,虽出身兵将世家,却在戏圈子里走红,常为人津津乐道。

“小姐长得这般标致,就是那皇帝,也请不去。”红缨扮着鬼脸,又抱着她胳膊,“小姐只能唱给我听,嘿嘿。”

“就你嘴贫。”她两指关节敲在她脑瓜上。

“阿瑾,上了战场,你可得多加小心,何况你还是个女的......”二哥陆林之两手支着脸,叹气道。

“女的怎么了?别忘了,我唱的可是武生。”陆瑾拍拍胸脯。

“唱戏跟打仗不一样,台上耍那两下,敌人早把我们大卸八块了。”

他们虽未上过战场,却也偶尔听到府里官兵闲时的谈话,谈起战场的厮杀如何惨烈,血液如何飞溅几里外,一不小心还会吃进几口热血,那战场上没有一个尸体是完整的,走几步路都能被断胳膊断腿拌倒,个个面目狰狞,怨气不断。

陆瑾不以为然,“还记得以前我跟你们说过,我总感觉这戏演得不够尽兴吗?”

“所以?”

“所以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给我的戏台子不够大,场景不够逼真。”

他们微张着嘴巴,怔怔地看着她。陆瑾见他们没吱声,皱着眉,身向后倾,回以同样的疑惑。

“不是,你们觉得这像她吗?”陆林之问。

“不像。”其他人异口同声,摇摇头。

她翻了个白眼,向窗外望去,看着那悬挂在天边的白月,忽然惊乍一声跳起身,抱住一旁的陆林之,大喊:“你们快看窗外有鬼!”

大家吓得跳离座位,和她抱作一团,陆厚之颤颤巍巍地问:“在在在在哪里啊,别别别别吓我啊......”

红缨呜咽咽地快要哭了,紧紧搂着一条胳膊。

“谁......谁的手!”陆林之又害怕又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只手在他背上攀爬。

陆瑾发出一声低鸣,“我的手......”

啪啪啪

三大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肩胛骨上,疼得她委屈喊冤,“你们,你们好狠的心。”

“不理你了。”红缨气鼓鼓地扭过头。

“哎呀,我的好妹妹,好哥哥,”陆瑾摇了摇他们,“你们放心好了,我这么聪明,一定会好好的。”

他们三人互相虚看一眼,心里打着小算盘,眼睛齐齐看向桌上那盆瓜子壳,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趁陆瑾站定,一人将她按住,其余两人抓起那瓜子壳,天女散花般往她身上撒,落得她满身雪白。

“你敢说你聪明?哈哈哈!”

“略略略,看你还戏弄我们!”

她无奈地看着他们得逞后咯咯大笑的样子。

她明白,他们是在担心自己,但她也想让他们安心,只要她还在前线,就无需担忧外敌。

让她犯愁的不止是那些起义军,还有朝中奸臣。

先前,陆康年说了在朝为官这些年的苦楚,以司徒怀仁为首的叛党,一直在想方设法祸乱朝纲,几次弹劾他,皇帝也听信谗言,将他手上五十万兵马收回。

“那司徒怀仁的父亲,早些时候是淳王的宰相。”陆康年说。

“淳王的宰相?”陆瑾疑惑。

“他与淳王意图谋反,结果被人告发,一举拿下,抄家满门。”

“那司徒怀仁怎么还活着?”

“消息是他告发的。”

“他这不是故意害死全家吗?”

“呵,你以为他是有预谋的吗?”陆康年摇摇头,“不是,他不是,至少早些时候不是。”

“他早年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忠臣,可以为了正道,大义灭亲。”

“为何现在又……”

“这就是他可怕的地方,他非常的忠,又非常的不忠,全在他想要什么。”

“所以爹是想阻止他?”

“我尝试过,但……”陆康年摆摆手,“唉,时局已定,皇上连病数月,太子年纪尚小也做不得数,四周皆是虎狼,只有公主一人主持朝政,她也如履薄冰,难破此局啊,这南齐的命数大概是到头了。”

陆瑾心头一紧,只觉夜里空气格外阴凉。

“爹,一定会有办法的。”陆瑾安慰道,“那司徒怀仁也不过小人得志。”

“这朝中有无数司徒,但又有几个陆康年?不可轻敌啊。”

“他那义子又是什么来历?”

“淳王的庶出子,司徒的父亲带回托付于他的。”

“难不成,他想让这时安基做那赵氏孤儿?”

“不尽然,一个冷血自私的人,养着一枚棋子也不奇怪。”

......

一声鸡鸣,天已破晓。

陆瑾伸着懒腰,打了个深深的哈欠,摇醒了身旁仍熟睡着的两个哥哥,他们长谈了一夜,困得直接趴桌上睡着了。

陆瑾和父亲在门外送别他们。

“爹,阿瑾,你们照顾好自己,我们在姨母家等你们回来。”大哥含泪说道。

“妹妹,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不要舍下我们。”二哥也抹着眼泪。兄妹哭作一团,身旁的红缨眼睛也是红红的,她恋恋不舍地拽着陆瑾的衣袖,看着这同她一起长大的面庞,一时间竟觉得陌生又熟悉,又感觉这张脸下一秒就会死在她面前,她难过,却也只是嘟着嘴,说不出什么话来,任由泪珠挂在脸上。

一旁的姨母看出了她的不舍,上前抚摸了她的脑袋,劝慰道:“红缨,我们走吧。”

姨母也很是心疼陆瑾,一个女孩家家,本应像其他大家闺秀那般有着平静的生活,却生了个吃苦的命。她的姐姐,也就是陆瑾的娘亲,在生下她不久后,突然决定出家念佛,这让她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的陪伴。她不仅要担负家族的使命,还要照顾两个羸弱的哥哥,过早独立,使她身上有一种异于同龄人的成熟。

陆瑾目送着车马向远处驶去,越走越远,心里逐渐落寞了起来,她在想,如果叫父亲一起离开,是不是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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