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气终于上来,而前几月积累的暖气还未散尽,软塌塌的草丛,暖烘烘的阳光,翩飞的蝴蝶,酣睡的小猫。清早的广播里放起舒缓的轻音乐,涓涓河流去追它的朝阳,清脆的鸟鸣叫不醒沉重的灵魂。
她正正躺在草丛中央,皮肤几近半透明,筋骨被钢针紧紧嵌着,只剩神经还在摆动,试图寻找到什么能连接上的事物,脑皮层有节奏地鼓动着。她艰难地张开双手,手指开始缓慢延伸。指尖牵引着她的魂,指腹小心而仔细地抚摸过每一寸土地纹路,像母亲在轻抚熟睡的婴儿。
她紧闭双眼,眉头皱起,活像一座被神仙随手丢在平原上的山峰。双唇一张一合,在嘟囔着些什么。凑近细听,“大漠孤烟,江南秋水,长河大江,深林峰峦……“看来,她的魂早已延伸到千里之外。那双手经历过无数个夕阳西下,听过百年前的悠扬古琴,感受过千年前的厚重青铜,它从古至今,她也从古至今。她读着百万年前,在竹林中留给自己的故事,也写着百万年后,在一片草丛中央休憩的思想。
如果说,刚刚舒展开的手指像生长的藤蔓,现在的苏醒后的它们,全然像几条狩猎中的蛇。如深谙录入代码生成程序的技术般,它们对触感的应用已经熟练到,甚至连一小块泥土,都在通过气味传达着海量信息。信息过多并不是件好事,像在密不透风的玻璃罩中挂一盏明亮灯,每条信息链都是一只蝇虫,围着那盏灯发了疯一样地旋转,嗡鸣。前庭系统渐渐失调,浑身肌肉开始抽搐,每个红细胞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争相想冲破皮肤的阻隔,但皮肤又怎么会被冲破。
后来,她的灵魂跟着双手沉进海里,温凉感顺着指尖内的血液流入手臂、肩膀、颈动脉,最后进入头颅和心脏,它们在她体内进行新一轮的内循环。蓝鲸用可靠的脊背托举着她的指腹,粉色海豚亲昵地蹭她的手背,水母点灯,海龟引路,一股股水流轻轻抚平她堆耸的眉头。鲸群的歌声真是好听,海狮海豹好奇地亲吻她的手指,自由、放松、轻快、愉悦。她的灵魂在海中驻足尤其久,嵌进骨头的钢筋缓缓松动,让骨头也能一点点地摆脱关节束缚。看得出来,它们真是很想留在那儿。
那草地中央的躯体怎么办呢?它们才不管那么多,每个它们都是自由的,每个它们都是拥有自己思想的。时间随着水流慢慢逝去,当又完成一次夕阳西下的每日任务,黑蓝色夜幕笼罩她的世界,月光轻柔地给她披上衣裳,她又一次沉沉地睡去,梦里,整个人都穿梭在鱼群之中,她静静地听它们的轻语,听它们诉说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新鲜,尽管这不是她的家乡,但能让她感受到归属感。
不幸的是,渐渐地,她能听懂的海洋生物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模糊不清。后来,这些声音模糊成不间断的四面八方的咕噜咕噜泡泡,它们升起,再在她耳边炸开,有新的升起,有新的炸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她再也不能在水中保持平衡移动,她开始向下沉,沉进暗不见光的深海之隙。等到厚实且安稳的海底接住她,她的躯体,突然“嘭”的一声炸开,炸出的碎片却不是血肉,而是废墟中经受了战乱的玫瑰残瓣,它们旋转着,被裹挟着,终于,被海流彻底带走了。
当又一轮白日高高地挂在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那片草地上,安详地躺着一具没有丝毫被腐蚀痕迹的骷髅,左侧肋骨中,赫然插着一枝红玫瑰,在青翠欲滴的草丛中更显得娇艳得刺眼。
真奇怪,明明只是骷髅,人们是怎么感觉到,它的主人去世前,是带着上扬的嘴角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