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冬日，朔朔寒风席卷了整个颍川，四下冰封千里，一片银装素裹。天上飘着若有若无的几片云，万家屋瓦尽披上了厚厚的白雪，松枝也被皑皑白雪压得弯了下来，到了人手可触及的地方。
颍阴县内，若非冬日，河水未结冰，恍若明镜的汝水将缓缓流经一家院落，在从院落里伸出的松枝下发出泠泠的声响。在这家院落门前的石凳上，此刻正坐着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手里拿着风车，静静的看着一直养育着他的汝水，眼波如秋潭般平静，脸上也没有一丝涟漪，宛若倒映着千家万户的汝水那般，又如窗上结的冰花那般，出尘不染，平静安然。
逆着清晨的阳光，青年手上的风车在冷风下慢悠悠的转着，他的眸子却透过风车，望向远处的一人一马。那人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缓缓走了过来，也许是并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那人满身风尘，应当是已经游遍了天下大好河山。青年望着他出了神，只觉得那人与其他人很不一样，他个子不高，好似不能融入这冰雪中，又好似与这冰雪很是贴合。
“公子，借杯酒暖暖身子呗。”一人一马不知不觉中靠近了那青年，那人见与那青年离得近了，顽皮一笑，却又令人如沐春风。他一身英气，绛色的袍子在微风中微微飘起，身上一股奇妙的气味弥漫开来，宛若幽兰之香，令青年觉得熟悉。
青年望着他，怔住了。他本以为那是一位成熟的大人，却没想到他只是比自己高了个额头，岁数应当与自己差不多。但他给他的感觉，与其他青年都不一样。
那人见青年不回答，一双清澈的眼珠却好像要嵌入他的身子一样，忍俊不禁：“你好歹回个话，让我知道是该夹着尾巴走了，还是可以承蒙公子垂怜——你这样看着我，我很好看么？"
青年被他这么一说，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别过头去：“你不能喝酒。”
“哈？”那人听罢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若是放在平时，他定然会认为是挑衅的话语。然而这次，当他对上青年澄澈的眼光时，这些想法不知道为何，都被抛到沧海对面儿去了。
“你说个缘由，有理我就不喝。”那人笑嘻嘻的在青年旁边坐了下来，幽兰花香瞬间弥漫在两个人周围。青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人物，心跳不由得加快。
“你才多大年纪，就喝酒。喝酒伤胃，还不如喝点麦茶，滋养一下。”青年咽了口唾沫，这时却像训斥一个比他还小的晚辈那样，训斥这那个比他大了不过五岁的“大人”。
那人听罢，哈哈大笑，白气飘在空中：“人不就是为尽欢而生的吗？能放浪形骸，便放浪形骸，若是等到老了，恐怕都没这个机会了。”
“为放浪形骸而生，为放浪形骸而死，最终得放浪形骸之名，是你的准则？”青年眉眼一凛，鄙夷的看着那人，面上表情不改，却附上了一层比冰雪还要肃杀的寒霜。
那人被青年的一句话和一个瞪眼噎住了，那种局促感顿时席卷了他的内心。他本想说“是”，经过这带着无边寒冷的一眼，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殊不知青年早已看出他并不是那等堕落的江湖混混，而是有宏图远志的“大人”。
“是……也不是，我……”那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转头却不见了青年的身影，院门却开着，风车也静静地躺在石凳上。
过了一会儿，青年从院子里面稳稳地端了一盏飘着麦香的热茶，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双手给那人呈上：“慢点喝，烫。”
青年自始至终说话都是简短却清楚的，不带一句废话。那人接过茶杯，道了声谢，溜着边细细品了起来。
“你叫什么？”那人勉强喝了一口，忽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青年的名字，于是问道。
“你叫什么。”青年并不回答，只反问了一句。
那人听了，知道他定不愿立即就暴露自己，无奈笑道：“小名阿瞒，叫我阿瞒就好。”
“尊姓大名？”青年并不满意只有小名这个回答，因为他没有小名。
“行吧行吧，拗不过你。某姓曹，单名一个操字，现在满意了吗？”
青年点了点头。
“某姓荀名攸。”
“姓荀”二字一出，曹操便知道他是颍川世家出身的孩子。然而他虽然出身世家，却与那些花花公子很不一般，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和机智。
“果然是荀公子，谢公子赐茶。”曹操哈哈一笑。
“小恩小惠，不足为挂。”荀攸脸上浮现了难得的一抹微笑，随着清晨的阳光和转动的风车，平静而悠然。
麦茶并没有如花茶那般有着浓郁的香气和甜味，却是将麦子的浓香一股脑儿灌入鼻腔中，回味无穷，虽朴素却值得细品。
“这里是汝水，乃女娲造人、黄帝亲临之地，是孕育万物的母亲。你在母亲面前说出自伤躯体之语，岂不是不孝？”荀攸趁着曹操喝麦茶的间隙，又数落道。
“是我的不对，莫要数落我了。”曹操将麦茶一饮而尽，全身的寒气都被驱散，只觉得身子暖暖的，又有了许多动力，“你是荀家的孩子，颍川荀氏的名士我听说过不少，怎唯独没听说过你？”
荀攸平静的接过空茶杯，望着冰封的汝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八岁而孤，寄人篱下，能活着就不错了，又怎能奢求为人所知？”
“这不公平，命运虽不同，但贤者不应该被命运所覆没，你也不能任他摆布。”曹操有些不满，“大丈夫须有远志，如你这般聪慧，怎能甘心只当一只燕雀，而不做鸿鹄？”
荀攸摇了摇头，曹操却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坚定，与他所说的话语很是不符。这也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曹操心想，那谭平静的湖水，也真不知道会有多深，怕是三千尺都不止。
他是希望自己能够出人头地，成就一番功名的人。曹操想着，又想起荀攸刚刚漫不经心提起的身世，只觉得心里有些怅然。他望着荀攸，嘴唇微微一动：“我从小无父无母，人也迟钝，却尚有一丝远志，虽不能是榜样，但你也应该像我一样。”
荀攸并不想回答他的话，沉默了半晌，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做你的事吧，我也要回屋做功课了。”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曹操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以后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找我，我家离你家不远……”
荀攸听了最后这句话，微微回头，斜睨着他：“你家倒是离我不近，从谯县赶来的公子，身上倒还带着九酝酒的味道，可否问问是去年留下的，还是今年新酿的？”
如今也是过了腊月二日快半月左右，谯县酿出九酝春酒的时间，倒也是这时候。曹操自知瞒不过这聪明的青年，讪讪的说道：“今年新酿的，我此番来这里游玩，顺便带了一些，要不带几盅给你尝尝？”
“不必了。”荀攸推开院门，青衣随着微风飘荡，“我不敢在母亲面前造孽。”
“你……”曹操哭笑不得，再寻常不过的喝酒，竟然被这青年硬生生说成“造孽”，可见他对这件事是有多不屑。
“那我走了？有缘再见！”
仿佛是心有灵犀，当曹操抬起眼眸与他道别的时候，荀攸的眸子也正好对了上来，两人对视了良久。
“嗯。”过了许久，荀攸以一个“嗯”同意了“有缘再见”这个说法，礼貌地关上了院门。曹操一直望着他，直到院门完全关上，才恋恋不舍的回去牵马，往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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