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已料峭,狂风自北方而来,尘沙扬天。
横屿山南侧坐落抚州九城,十万百姓。
北侧,则是黄沙百里,北族觊觎。
在这两者之间,是每冬水竭的乌日河,以及镇守数十年未离的镇北军。
“将军还没回营?”黎肃扯住一个士兵,指指乌日河已落了大半的翻腾白浪,“真的确定北沙人不在近河?将军不会是被什么杂碎绊了脚罢?”
士兵被他一时一问搞得头大:“怎么会,弟兄们昨日刚探过路,那群北沙崽子的骑兵这时候都在下游驻营,更何况,将军带着两百弟兄和红缨枪,大军压境也能杀出路来。”
当初北沙骑兵试图从横屿山绕道,背袭抚州,打镇北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将军连夜摸上山间险道,凭一百精兵突袭北沙骑兵营,乱石四滚下堵死了五千轻骑的路,大胜得归。
将军是大宿的战神,同老将军一样,都是大宿的镇北长城,战无不胜。
“也是。”黎肃认同,随即又满心忧虑望向北面,“可这也太久……三天了,将军不是说,只去清理些残兵败将么?为何这么久?”
士兵张口欲答,却见迎面一阵烈风裹挟沙土贯来,他“呸呸”两声,狂沙迷了眼睛,他正揉着,身旁的黎肃猛然站起身来。
红缨自尘沙弥漫处刺破了空茫,烈火似的烧得人瞳孔灼亮。
他怔愣片刻,也忘了揉眼,跳起来回头喊道:“将军回来了!”
乌日河水涨,北沙骑兵不在沿河地带伺机进犯,镇北军也难得有片刻歇息,闻言纷纷围上来,一声声“将军”连成一片。
将军一一应着,将士们都知道,将军在战场下向来是好性子。她翻身下马,未披战甲也自带一股飒爽英气,待她转身,劲装袖间却有双手紧紧攥着。
这时他们才发现,将军身后竟还带了个孩子。
这孩子几乎要整个人藏到将军身后,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身上,看不清面容,身子瘦得骨骼突起,像只刚从野地里捡回来的流浪犬。
从那骨相上,能认出是个女孩。
黎肃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将军,这是……”
桑锦垂眸,话却是对那孩子说的:“也亏得这袖口窄,若是换一身,怕是要整个人钻进袖中去了。”
女童闻言周身颤了下,到底乖乖松开了手,这时黎肃才看见那女孩的脸,随即脑中“嗡”的一声。
北沙人天生五官深邃,即使是年幼女童也难免叫人瞧出几分来。
黎肃死死盯住女孩的脸,嗓音里带了沙哑的血气:“北沙人。”
四周将士眸中是和他如出一辙的诧异,镇北军驻守边境十余年,北沙贪图抚州丰饶,为了侵入境内不择手段,杀降兵屠平民,镇北军对北沙人的恨意早透了骨。
可将军为什么要带回一个北沙的野崽子?
女童对上了旁人的目光——那眼光重得让人喘不上气。她受惊似的往桑锦背后缩,像是迷途的羔羊寻求庇护。
桑锦只是平静地扫过周围的将士,从那目光里读出异样的情绪,她从女童紧攥的手中哄过一块包起的手帕。
手帕老旧不堪,拆开后,是些不成样子的碎玉,只勉强凑出个形状。可从那莹润光泽上,还能依稀看出几分往日不凡。
桑锦轻声道:“她是永乐郡主的孩子。”
烈风砭骨,四下寂静。
镇北军中有些士兵也许没见过那个人,但都听闻过这个名字。
十六年前,大宿江南突遭寒灾,国库空虚之际,北沙来犯,镇北军后备不足,本不该在冬月与北沙交战。
但战场之后,就是北郡的数十万百姓。
他们退无可退,只有迎战。
大败。
彼时老将军重伤不起,三位副将尽数战死,镇北军无将可领,朝廷更是下了死命,不允他们出兵。
永乐郡主自请为质,换北郡万千黎民得以安憩。
而他们只能看着,看着永乐郡主临行前,立于大宿边境,凝视大宿边境的石碑。
狂沙飞雪撕裂着,北沙铁蹄践碎了它。
郡主以边境浊酒壮行,直至踏上马车,未有一言,亦再未回首。
北沙越境王,是个贪婪入骨的畜生。
将士的眼眶通红,掺进了不知名的情绪。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可本就不出所料,郡主到底只是个羸弱闺秀。
女将带着那孩子继续向前去,四周的目光里情绪复杂而沉重,几近将人淹没。
皆指着她。
女童有些惊惶,脏兮兮的发丝遮盖住一半面孔。
她抬起眸偷偷去看镇北女将,长空落日落进眼底,黄沙缓慢地淹没余晖。
大漠的风直贯而来,归雁晚渡的凄声,在头顶长空掠过,杳然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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