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三）

我变成城堡后的所有时间里，神明和我同吃同睡同乐，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留下来的理由是因为我，哪怕只是一句谎言呢，我就连这种希望也不曾拥有。

又过了几天，蔷薇没有一点再生的意思，土地持续贫瘠，城堡的墙壁开始出现裂痕，装点的宝石在某一个夜晚突然碎裂，城堡正在一败涂地，只有我一个人守护着她，但那只是徒劳无功。

我拼死支撑着濒死的城堡，她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不知道它还能再坚持多久，宫殿四分五裂，城墙坍塌陷落，一切都像是战败国的惨状和灾难。可除了我还在苦苦坚持着，连一个为她感到痛心的人都没有。

我这么做，却是为了那个房间的。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毛坯，强烈的震动致使石英钟被埋在了一堆碎石之中，感谢它质量好得离谱，我还能听见它心的跳跃。这个房间在我的着重保护下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但是显而易见，他真的没想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花园里的蔷薇早就成熟了，她们会成为这个房间里永远且唯一的色彩。

…………

我对此深信不疑。

神明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我登上高塔，最后一次望向东南方向，此前还能看见的亮点已经停止闪烁了，我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也许在我之外的世界里，他有了更好的选择，因为他曾经作为我的神明，有人会比我更爱他。

追逐美好一直是人的本能，我理解、我认可。

某天夜晚，冲天的火光迅速蔓延，高塔轰然倒下，那个房间也在一瞬间被大火吞噬，我再也无法将这废墟支撑下去了，想必就是神降临于此也无力回天。

我从中脱离出来，虽然有些惊讶于微乎其微的痛感，但看着大火中逐渐消散的城堡，竟有些平淡，平淡得像只是见证一棵草的毁灭。

【你不知道，代价在后面会一一返还给你的，大火灼烧，焚为灰烬。】所以他说的代价就是这个样子的么？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令我难过和讨厌？

大火熊熊燃烧，火舌就像一个疯子，时而慢条斯理地像品尝美味佳肴一般吞噬一座又一座宫殿，时而又像暴怒的野兽面对庞大的且没有能力反抗的猎物恨不得霎时就拆解入腹。

我不明白为何我总是这般平淡，明明不久之前这是由我的身躯变成的城堡，或许，我应该给自己一场暴雨，然后悲从中来，眼神透着不敢相信和悲痛欲绝，在大火和暴雨中痛哭流涕，我应当泣不成声，控诉神明的不公和欺骗，质问神的偏见和选择……

但是，我哭不出来，我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我的情感，我做不到我应该做到的事情，我觉得好累啊，我想休息。

怎么说？我想亲自问问他，问他他所说的后果究竟是什么样的苦楚，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才能体会到。有时候我还真觉得自己有病，就像现在这样，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天空自嘲。

天空逐渐暗沉，冲天火光更为亮眼，一场雨都来不及扑灭它，我坐在那儿静静看着，不远处有一亮点开始闪烁，亮点慢慢靠近。

说来也是命运，城堡毁了，一切都消失了的时候，神明终于回来了，回来看看这整个世界的惨状和我的狼狈。

神会觉得祂的代言人虚伪吗？

他走到我的身边，眼里对着烈火，似乎起了兴趣。

【不请我坐坐吗？一路跋涉很累……噢，谢谢。】我抬手为他移来了一块石头，他掸了几下选了个比较舒服的地方坐下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当然问过他类似的问题，问他会一直留下来吗。但是我不想听到他的回答，过于绝对，过于苍白，仅仅口头承诺的算不上刻骨铭心的誓言。我虽然自知没有留住他的底气，也明白人总是追逐美好之物的道理，但若是听到他的亲口承认，还不如让我自作自受。

他曾经说教过我，说我总有那么几个房间无法对他坦诚，我们之间怎么可以有所保留……

【可你对我来说太过空白了，你应该知道，害怕和忧虑是人的本能。】就像我能体谅他追逐美好的本能一样，我想要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同他一并站了起来，感觉有点热，或许是我离大火太近了，痛感仍在继续，但我已经慢慢适应了，也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痛觉。

【在外面这些天，你有看见过传说中的玫瑰吗？】

【玫瑰？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你也相信？】

我比他更明白，传说都是假的。

他和我站在一起，久违地站在一起，看着那座曾经有我身体建造的巍峨华丽的城堡，她被大火燃尽，发出人体被火灼烧的尖叫和痛苦，她也会痛吗？当然会了，她曾经是我。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代价是很大很痛苦的，我比你更清楚被火灼烧的滋味。】

【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感觉也没有很痛苦。】

【那个房间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吗？以后可别这么傻了，擦擦眼泪吧，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很稀有了。】

【谢谢，怪不得从没见你哭过。】

【以前也有过一次，在那以后眼泪就没什么用了，它熄灭不了大火。】

火势渐渐退了下去，最后零星的火苗也被突如其来的小雨滴精准熄灭，只留下偌大的一地灰烬，微风一吹便消散在空气里再也看不见了。

【没事，还会有人来的。】

我看着那片焦黑的土地，他正在慢慢恢复到原先贫瘠的模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地表之下依旧是百孔千疮的狼狈模样，再多的雨水和风都救不了他。

这片土地已经死了。

【不，不会再有人来了，他们来了也没用。】

【别这样想，你总会接受一个和你同频共振的人，到那时那个房间会再回到你身上来的。】

他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我还需要吗？伤心为什么不需要安慰？

【那，有缘再见。】

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愿意留在我这里，仅仅是因为他有更好的去处吗？

不是的，只是因为他也是和我一样的，但很明显，他比我聪明得多，否则他也不会来到我这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片地表之下的焦黑，至今还在将他铭记也仅是为了那片贫瘠的土地，在遥远的过去，在不为人知的一段传说里，我曾深爱过。

有一天，他离开的那个方向，一座城堡拔地而起。

写于2024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