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答辩结束后，学院组织了毕业会餐。背井离乡的姜同学直到那天才尝出A城本地菜的鲜美。毕业生轮番给老师们敬酒，喝了两圈下来的姜同学有点迷瞪。她托着腮看同学觥筹交错。大家都因为喝酒显得面色绯红，没人延毕，大家都笑得很真诚。仿佛那些因为抢仪器、占实验室、买耗材报销被为难……产生的磨擦从来没发生过。

酒敬了一圈又一圈，答辩主席认出了姜同学。“姜仔啊，小陈的学生。你要好好干，把他的事业一直做下去，直到找到你的事业！”既往她愧疚于自己不甚突出的学术成果，愧疚于这三年辜负过的岁月，此刻被大佬“记住”的感动让她感动万分。车开过江面，迷迷糊糊中她一抬头，看到了水中月和天上月。

回了学校，冷风一吹，一下子清醒了好多。她今晚不想睡，她想和人痛快聊天。打开手机发现已经十一点了，老早得到她谎报的平安到校的父母已经休息了。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和谁说话，即使周科的电话她倒背如流。

月亮这会已经升的很高了，她坐在榕树下看着月亮，想到曾经说要把周科写进致谢，写了删删了写，她后来问阿摩要不要写，阿摩说“写，是一种纪念，但你想过吗，以后会有无数人去看你的致谢，如果有亲近之人，你要一遍一遍去解释，去回忆这件事吗？成年人不能拥有太过浓烈的感情，那些最终都会伤害你。不写，你也不会忘记他。”

她不太记得后面的对话，但她听进去了。她已经受了一次伤，没必要反反复复去咀嚼。满心满眼都是旧人，还怎么开始新生活呢？

最后电话还是打给了阿摩，她知道他不会睡。他最近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失眠得厉害。

生姜同学老头，我的三年结束了

阿摩恭喜啊

生姜同学你为我骄傲吗

阿摩骄傲，你很棒

生姜同学你为我高兴吗

阿摩高兴呀

生姜同学老头，我好想哭

阿摩你是不是喝酒了

生姜同学嘻嘻，八两

阿摩滚！你怎么这么讨厌，走之前跟我说了不喝酒

生姜同学老头，我从入学就定了倒计时，它走了一千多天，今天终于响了

生姜同学我以为我会很开心，很痛快，没想到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哭

生姜同学你知道吗，我是我们家第一个硕士

阿摩你很棒

后来她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讲她如何被老师家的孩子扯头发，讲她在学前班时是怎么样被男同学把手压在燃烧火炉的盖子上烤焦双手，讲她因为贫穷没有送礼后如何被那个女老师羞辱，讲她后来是如何意外烫伤脸又如何奇迹般痊愈；

阿摩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抱抱你

生姜同学切，才不要你可怜我，我把他们都打赢了

生姜同学我和扯头发的男生、故意烧伤我的男生坚持不懈从学前班打架到四年级，终于把他们都压在地上收拾了一顿！你知道吗？后来他们俩对我客客气气的。而且哦，那个女老师前两年精神分裂了。

阿摩你真棒！真的，只是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们没人管吗

生姜同学不知道，小山村大家都是七拐八弯的亲戚，但我家正好什么人物都没有

阿摩那就做你家第一个人物

生姜同学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有闪闪发光的未来

后来她又在半梦半醒之间抱着手机给阿摩讲她离开小山村后遇到的好人：比如她的高中老师，她的选修课老师——那个专门讲专利申请的老头，甚至是她兼职时遇到的主管，实习时的同事，还有她的导师……这些人把那些破破烂烂的信任又修补了一遍，现在的姜同学是那么幸运！

阿摩是的，你成功了身边全是善人

生姜同学嗯!小姜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生活下去！

生姜同学把我父母还有无数个托举了这个家庭的人的一份也带上!

阿摩没必要为别人活着，你要为自己

生姜同学不行的！我爸也是大学生啊！你不能想象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回乡种地会遭遇多少磋磨。

姜同学此刻口齿有些笨拙，但她脑子及其清醒，她想到了她的父母，以及父母在那个年代遭遇的一切。想到了战争和一切动荡，想到了祖辈是如何发家，如何在顷刻间遭遇变故一无所有。父母在废墟上又如何开始重建家族。

生姜同学阿摩，你拥有的太多了，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在受苦

阿摩我的错？

生姜同学无数的远方，有无数的人在等我

阿摩说人话

生姜同学我一定会被写入人类文明史的

阿摩祝你成功，在成为丰碑之前能不能先去睡觉呢

生姜同学不能，我想和你说话

阿摩大半夜的，你已经说了俩小时了

生姜同学阿摩，我喜欢和你说话

阿摩……

生姜同学你为什么不吭声啊，我都哭了，你为什么不安慰安慰我呢

生姜同学我还有好长好长好长的路，我以后害怕了怎么办

阿摩我陪着你

生姜同学可你比我大二十岁，你死了我怎么办

阿摩闭嘴！

生姜同学那你能不能陪我五十年

阿摩不能，我会死的

生姜同学你能！你能的，好不好

阿摩好

阿摩生姜同学，现在可以去睡觉吗

生姜同学好！

酒醒后她的人生会开启下一阶段，在清醒之前，她固执地想拉着阿摩的手，想让他陪她走一程，再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