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被挪到窗台的位置,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笼子里的与窗外的那只却是最近才相识的一对。
像鸟笼摆放的位置一样,一切,在我的忍耐下十分稳定。
直到那一天,一个送信的邮差少年被盛开的洋桔梗吸引着闯入后花园。
隔着佣人们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和一层纱织的薄帘。
我感受到了笼子外的那只不知哪来的鸟向我投射出,像树上未熟的杏子般略含羞涩的目光。
从那以后,无数个张敬轩没空陪我吃早餐的日子里,我顶着清晨未散的薄雾蹑手蹑脚地滑下楼梯。
邮差少年的见习邮差服,因为要来见我,而熨得平整了许多。
像窗外那只鸟带着杂色的羽毛,盖在我的头顶上,掩护我躲过了专门照顾我的女佣、管家和门口昏昏欲睡的侍从…
然而,在这之前,我只能每日听着两只鸟每日隔着描金栏杆叽叽喳喳。
我听得心烦。
因为,即使是每日重复着无聊的等待,我都没有兴趣去关注那两只鸟的想法,我唯一想知道只有张敬轩的想法。
可是,在每日不间断的舞会之前,我会瞥见他整理领带时等候在前门的马车;在深夜马蹄又会拉着满载舞会的流光溢彩的马车将楼上的我吵醒……
在这些匆忙的间隙里,要求他花费哪怕十分钟,去向我解释令你疑惑的传闻,或是表达恪守不渝的承诺,都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可我终究做不到仇视他离去的身影,就像每时每刻地想,没有我的场合曾发生的种种情形,是我根本无法控制的事情。
而每周在家举行的下午茶会上,这些传闻中的主角乘着马车而来,在我面前带着手套优雅地托起茶杯谈笑风生,我便由心底里厌烦了起来。
当然,面对我的无礼,她们和他一样的宽恕,像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就这样,随着我第一次,被新来的邮差少年牵着跑遍了全城的每一个角落,便愈发不可收拾。
又在不久之后,因为我渐渐察觉到张敬轩的不甚在意,而更加肆无忌惮。
城内的钟楼响声、夕阳的影子再也无法束缚我的足迹。
我常常是手里攒着从护城河河滩上捡来的贝壳,慢悠悠地走回家。
有几次,我因透过窗户看到他的书房已点起的烛光而心头一紧。
却在走进去看到只是佣人进去打扫,反而感到失落。
我无法否认,在每日偷跑出去时怀着的恐惧中,居然也包含着暗自希望着,他出于对我的在意而细心地发现着这一切的期待。
无论对于我来说后果是什么。
可惜,他的注意力始终未能从舞会的觥筹交错中移开。
而我想从他口中得到的当然变得更遥遥无期了。
于是, 一切又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掩盖着水底里我的窒息与痛苦。
一直到他好不容易挤出的一天早晨,在属于我们的、仅有的早餐时间,我们在交谈后不欢而散。
我差点将邮差少年的存在全盘托出。
而他,面对我带着哭腔的控诉,有条不紊地叠着餐巾,从容地准备从餐桌的另一端离开。
但谈话的最终,还是我啜泣着用窗边上两只小鸟的故事,给予他,我最后的一点坦诚。
“所以,你…可以把窗边的鸟笼打开吗?”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像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无奈却温情地走到我身边,用洁净的一条手帕轻柔地替我拭泪,侧身拥住我,很绅士、很残忍地断绝了我所有的希望。
之后,我干脆和邮差少年在家见面。
起初,在不需送信的时间里,那个邮差少年忐忑地前来。
在躲过侍从数次后,终于大胆地在后花园的桔梗花枝下的柔软草地上,躺在我身边,悠然地吸入泥土的香气。
而每周例行的下午茶会上,当我急匆匆地穿过糕点、茶碟,躲开令我心碎的谈笑声后,我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桔梗花下,邮差少年淘来的旧书里不再时髦的故事,我读了很多篇。
终于能控制住不再去想,我的缺席是否会引起茶会上某个人一丝的注意。
邮差少年有一次来找我。
手里的终于不是一本封皮起皱的书,而是一张世界地图。
看着图上支离破碎的陆地,我立刻为我们的计划感到兴奋。
我和张敬轩,应该换一下角色了,至少长期忍受着孤独等待的人,不能一直是我……
至于究竟会不会换成张敬轩,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期待。
反正,计划开始后,邮差少年每天带着地图来,跟我躲进桔梗花的茂密丛林,用炭笔在泛黄的纸张中勾勒出幻想的未来。
我们上方长出的桔梗花叶有两面,朝着阳光的一面是邮差少年想象的帆船与海,另一面是埋在我心中的怨与爱。
在远行前的兴奋下,纸张上不够顺滑的字迹、不够圆润的字母,在我的眼里,都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出发前的一天,邮差少年连夜翻进了后花园的围栏,带着轻便的行囊和海誓山盟的决心来接我。
可能是出发前过于兴奋的心情吧,又或者是因为户外凛冽的寒风,使人难以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些混乱。
一整夜,我们在后花园聊了很多,但我听进去,脑海里只能想到的是今晚不在家的那个他…
面对邮差少年口中,用匮乏地词汇描绘的、我们将要驶向的那片,连他自己也没见过的海域。
地图和书籍所展示的,沿途如何巍峨的古堡、如何辉煌的遗迹,我都毫无概念……
只有当布达佩斯、卢瓦尔河谷等地名钻入我的耳朵,能让我稍微联想到,张敬轩曾带回来过的,一枚刻着匈牙利花纹的戒指;想到,书房里墙上,装裱他在香波堡旁油画画像的油画框,从而在熟悉中觅得一丝安全感。
至于那些破败的书籍,黏连在一起的斑驳纸张,我突然没有了演绎出那种很感兴趣或是很喜欢的表情的兴致。
聊天的间隙,我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却被头上的像鸟笼一般精致的穹顶吸引,那是摆放在后花园里的,张敬轩亲手设计的仿古罗马景观。
仔细看,便能观察到,雕刻出来的做旧细节是如何凸显石柱的高大的。
而与之搭配的,是地上的用一圈细沙铺设的图案,向后方延伸,拖尾藏进远处的树丛,在视觉上营造出无限延伸的广阔假象,颇有置身罗马古迹的意趣。
我看向邮差少年的地图上指向的那行名为古罗马遗址标识,那对于我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天亮时,我们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邮差少年很担心,以为我感到疲惫。
但我在混乱之下还是语无伦次地宽慰了他,用逻辑不通的话劝说他去护城河外等我收拾行李。
即使在思绪不定中,我也感受到我说的太糟糕,以至于邮差少年简单的头脑也会浮现怀疑。
但即便是这样,我仍然在他的将信将疑中,坚持把那件走线颇为蹩脚的邮差见习服还给了他。
当然,我还是给了邮差少年一个吻,在他因为我从未有过的热情与亲密而惊讶得反应不过来时,催促他出发。
在我眺望到那代表邮差的一抹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我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地跑上了长长的台阶。
回到暖炉旁,早餐时间已经开始。
见到张敬轩坐在餐桌的那一端时,我因不由自主地想起不欢而散的上次,而尴尬得没说出来话。
“我的大小姐,您也迟太久了…”
还好,照顾我的女佣向来啰嗦得很,我只好先坐下忍受她端来牛奶时的絮絮叨叨。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对面的他叫住,让我先去洗手。
往常,这正常不过,此刻却让我低头时,因猛然看到手上明显沾染着的泥土和杂草而心虚不已。
而当我独自坐到洗手台边,用女佣打来的水一遍遍用来冲掉手里的罪证,却在准备掀起柔软的毛巾的瞬间,瞥见一旁待洗的大衣纽扣上不小心挂着的一片洋桔梗叶。
我愣了一下,想出去坦白的瞬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
走回餐厅,收到的是一大束洋桔梗花。
花丛的残枝挂着欲放的花苞,还带着清晨的露水,被包裹在丝绒里,盖在一层轻盈的薄纱下,用它艳丽的色彩和浓郁的香气替它真正的拥有者,达成了与我和解的目的。
除此之外,收到的还有他的道歉。他郑重其事地为之前不答应我放走那只小鸟而道歉,他真挚而温柔的宽慰我,虽然对于那些舞会、传闻,他并没有提起一句。
就像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之前我们之间的不愉快,随着他小心翼翼地旋开那只精致的鸟笼的锁孔,真挚而温柔地将那只小鸟轻轻托在手心,最后在窗边放飞它,而与那只鸟一起消失在天空中。
空了的鸟笼在架子上一下子摇晃了好几下,仿佛是为了让我看清,笼子里因为小鸟挣扎离开的动作而掉下来的半截松香。
也许,对于笼子里这只鸟来说,这与窗外那只鸟每日衔来的树枝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而我,却因为一早洞悉了这两者之间价格鸿沟,而丧失了飞向自由的机会。
他略显清瘦的身影,在空空的鸟笼旁没有惋惜的神情。
只有衣领上象征贵族荣誉的家族徽章里,刺绣的鸢尾花图案反射出金色的光,在他优越的头颅上方形成一圈冠冕形状的虚影。
而我曾经的那些,忍耐、怨毒般的嫉妒、对自由的向往,也许在日后也常会复发。
但它们终究会在别无选择中,和我的爱一样被通通扔进壁炉里的熊熊大火中,作为养料,在燃烧殆尽前,照亮他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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