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
秋初的绵绵细雨不断拍打着窗户,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明显。房间内很安静,只听到雨声与机器“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又轻又柔和,像母亲临终前对孩子最后的呼唤。随着雨声逐渐减弱,另一道声音也变成拉长了的“滴”,但依然是轻柔的,音量似乎被刻意放低。穆憬琛坐在床边,看着病床上的女人,缓缓低头,轻轻吻了那漫上一丝皱纹的眼角。他起身将母亲身上盖着的被子掖好,越过门口的医护人员,离开病房。
出了医院,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这才感受到真实感,离别后的忧伤涌上心头,几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冰冰凉凉的。他有些迷茫,双腿却下意识向家走,愈走愈快。不知不觉中,他已打开门站在客厅里,手里握着钥匙,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压抑。室内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洒进来。他没有去开灯,在一点点光亮中走进母亲的房间,收拾起她的遗物。
……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几下,穆憬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感冒药。刚坐起来时头有些晕,但他依然注意到杯底压着一张纸条。他拿起来看,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纸条上是熟悉的字迹,潦草地写着:
昨天你整理母亲的东西时睡着了,有点发低烧。要是醒了就把药吃掉,我帮你请过假了。
穆憬琛难得听话,有些烦躁地把感冒药吃了,一把抓过枕边的手机,调出通讯录后在搜索栏里输入一个名字又删掉,删掉又重新输入。如此重复几次后便没了动作,只呆呆地盯着慢慢暗下的屏幕。记得五年前的某天早晨,他也是这么坐着,手足无措。
那年,父母离异,十一岁的他跟母亲,大他七岁的穆憬淮跟父亲,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就这样断了联系。当时他并没有现在这么冷静,不断嚷着“哥哥不要走”,而对方却冷漠地离开,甚至都没有回头。随着年龄增长,他也渐渐对自己的哥哥产生恨意。
只是这次,面对那个在自己世界里消失了五年的人的出现,穆憬琛心中很混乱,既想取得联系,又依然记恨着对方。
他简单地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到隔壁母亲的房间,继续整理那些物品。室内有点闷,他将有些生锈的窗户打开,让凉凉的清风灌进来。
整理母亲的床铺时,他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相册,封面上是两个人的字迹,一个笨拙歪曲,一个干净整齐,同样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翻开相册,一张印着兄弟俩脸庞的照片骤然映入眼底。照片里的他还很幼小,被哥哥放在膝上,傻傻地笑着。穆憬琛继续往后翻,五岁,六岁,七岁……一直到他十岁,照片里始终是两人的身影,只是一个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另一个的面孔却随页面的翻动渐渐冷淡。到十一岁时,照片中的身影只剩那个笑着的,每张照片下方也都有了一行整齐的字迹。
心口忽然感到一整压抑,穆憬琛翻动相册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但动作却渐渐加快。这本相册最后的拍摄日期是父亲带穆憬淮离开那天,照片中是穆憬琛刚出生几个月时胖胖的手和哥哥在他手上系的一条红绳,不过后来被母亲取掉了。照片左下角依然是那工整的字迹,写道:妈,请替我向弟弟道个歉。
穆憬琛怔住,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幼时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画面浮现入脑海,让他对见到哥哥的渴望愈发强烈。但心头的一点疑惑使他并没有冲动地去找对方,而是缓缓呼出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他把相册放到自己的书桌上,重新开始收拾床铺。
时针一圈一圈地走着,穆憬琛一个人待在家里,将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写有她的字迹的纸、她喜欢的小玩意等物品统统装进纸箱里,只剩床铺和几件家具摆在原位。等所有东西收拾完,天边已渐渐染上了橘红色,几只鸟儿往家的方向飞去。他冲了把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疲惫地倒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窗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晚霞渐渐攀上树梢,寂静的空中只剩一只小鸟在盘旋,似乎孤单又无助。
刚刚吃的感冒药起了副作用,一阵困意袭来,他很快坠入梦中。梦里是曾经幸福的一家人,有母亲慈祥的絮叨,萦绕在耳边;有哥哥宠溺的笑容,看向他时眼底满是温柔;也有父亲有力的臂弯,是他不曾抵达的避风港……
门铃忽然响起,让他从不断坠落的梦境中脱身。他随意揉了两下头发,磨蹭地去玄关处开门。门打开后,他便愣在了原地——眼前是那个自己最恨却最想见的人,他们相视无言。穆憬淮率先打破沉默:“感冒好点了吗?”一句平淡的关心,得到的却是弟弟紧紧的拥抱。他笑了,如儿时那样揉揉他的头发。过了一会儿,穆憬琛松开哥哥,待他进来后轻轻把门关上。
“还在生我的气啊?”穆憬淮见弟弟进门后便一言不发地收拾卧室里的双人床,忍不住逗他,“别收拾了,我明天就回学校宿舍。”话音刚落,一个抱枕向他扔来,接着就是里面那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烦躁,但并不生气:“明天周末,你行李都拿过来了,当我瞎啊?” 穆憬淮被逗笑,拿着抱枕走进卧室,站在一旁看他。
等他收拾好,两人坐在床边聊天,从学校到父亲的近况再到五年来彼此的生活。直到天空完全暗下去,干净明亮的圆月代替晚霞,曾迷茫地盘旋着的小鸟也找到归属,空中只剩一片漆黑。
穆憬琛躺在床上,身边再次有了哥哥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