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菡

我曾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医者，循了母亲的衣钵，救济天下，无论贫穷富有，可惜，最终虽是从另一个角度达成了愿望，却也没有儿时那般的感觉了。

这是我在紫竹林的第五十个年头，马上就要成年了，距离那一场灭族之祸也过了五十年之久。

对妖来说，五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微不足道，我只觉那些日子恍如昨日，好似还在阿兄阿姐怀里撒娇，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清菡，你又去林中乱使仙法。”小童叉腰看着我。

“我也是想着，这些林中俗物跟着观音大士许久，日日听着佛法心经，若是其中有那么些可得道成仙，也是件好事，我不过举手之劳。”我只是笑笑，“能否真的修炼成型，还得看他们造化不是？”

我时常去紫竹林中修炼，周身灵力运转时总会泄出几分，周遭开了化的灵物便会吸收，若有心修炼，便可成道。

“好好好，你总能说出这些话来唬我，待婆婆听见了，看你如何开脱。”小童气鼓鼓。

我猛地抬眼：“婆婆出关啦？”

“可不是，快去吧，省的到处找你。”小童挥挥手。

我果断掐了个诀，没了身影。

婆婆便是隐居于紫竹林的先者，与观音大士是挚友，已经无人知晓她从何处而来，如今多少年岁，只知姜子牙持封神榜封神之时有人曾见她身影，元始天尊都对她尊敬有加。

我与婆婆的相遇如今想来，也许是命运使然。

百年之前，狐族分为各个部族散落各地，赤狐占了青丘一地，白狐与灰狐便在此地生活，白狐为王，灰狐为辅，白狐王白子胤与灰狐族长是知己，二人在一同在此地杀出一条血路平定妖族混乱，最后灰狐一族力保白子胤为王，若以人皇举例，灰狐一族乃是开国将军。

妖族在此后有了一段时间的稳定，我便是出生在最和平的时期。阿爹阿娘恩爱非凡，阿姐阿兄也愿意哄着最小的我，阿娘为兄长看好了合适的狐族女子，只等良辰吉日便迎娶入门。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也以为自己只需要好好长大，找个爱人，生一窝小灰狐狸，像父亲母亲一样就好，可惜，没能如愿。

那一场天火雷劫势不可挡，灰狐族长老与族长力战一月都未能阻止天火蔓延，灰狐一族为了避嫌与白狐族领地有着些许距离，此刻竟然有些孤立无援。

我跌跌撞撞的从家里跑出，阿爹阿娘阿姐阿兄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他们是为了护着我。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外头所见之处都是狐狸的尸身，我只能跑着，奋力的跑着，天火灼烧着我的皮毛，我只能忍着，能够维持人形已经快要耗费掉全部法力。

我努力往族长所在的地方跑，如今只有寻找族长的庇佑才可获得一线生机，可我看见了什么？

有人手起刀落，族长如一片飞羽轻飘飘落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枯枝败叶的气息，风乍起，有什么顺着飘到我眼前，我伸手接住，是撮雪白的毛发。

天火足足烧了快十天才彻底熄灭，我的灵力再也支撑不住，只好化为狐狸缩在一个树洞里，我那时以为生命就此结束，谁料眼前金光闪过，一仙人落在此处，那仙人算了什么，直直看向我。

我被看的一颤，那是怎样的双眼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没有任何欲望，只有浓浓的悲悯笼罩，每个被注视的人都如同她的孩子，渴求她的关怀。

“仙人…”我喃喃出声，嗓子嘶哑的厉害，“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在仙人耳里，这些话不过小兽濒死的哀鸣，于是仙人走过去，将我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我的毛发，我只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法力流通经脉，仿若甘霖降临大地。

我扭动身子挣脱仙人怀抱，落地瞬间化为人形，白净的脸上尽是灰烬，头发散乱，眼神委屈却坚毅：“仙人，仙人大恩无以为报。”

“不必介怀，今日修行冥冥之中指引我至此，遇见你是你我有缘，万物皆有因果，想来你便是我种下的因。”仙人将我扶起，小心替我整理头发。

“因果…因果…请仙人为我解惑，我族造此劫难，也是因果报应吗。”我不明白，我们灰狐一族已经隐姓埋名这么些年，到底何人容不下我们。

“是，也不是。”仙人摇摇头，“是别人的因，却让你们承担了结果，你的命运已经乱了。”

我大恸，我们灰狐一族竟是成了他人的牺牲品吗？凭什么，他们何至于此啊！

“如今灰狐一族只留清菡一人，我本不该苟活于世，可灭族之仇必得报，请仙人收留清菡，清菡愿随侍仙人左右，只求仙人指点一二。”我跪下磕头。

仙人轻叹一声，扶起我开口：“何必行此大礼，你我因果已结，这也是我的想法，你从此便跟着我，做我的弟子，一切造化皆看你自己，若有邪念，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得此机遇，已经可遇不可求，我连忙应下，与仙人行了师徒礼，仙人不讲究那些虚礼，只取了我的血落在一根绸带上，随后这跟绸带绑在我头发上，跟随我至今。

婆婆在十年前开始闭关，本以为没有百年不得出来，没想到竟然此刻出关，想来或许出了什么事情，我早早在宫门口等待，宫门打开，婆婆出现在面前，她还是那副样子，明明如此年轻的脸庞，却让我们都喊她婆婆，眼里是化不开的悲悯，如经久不消的白雾。

“婆婆可还安好？”我上前迎她。

她看着我，细细打量：“清菡进步如此之快，向来再过些时日怕是都要飞升了。”

“哪有那么快，婆婆又打趣我，婆婆怎的这么快就出关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紧张问道。

婆婆只是笑：“确有一件大事，与你有关。”

我？还有什么事情与我有关？我思来想去想不出来所以，只好撒娇让婆婆告诉我，她垂眼看着我：“你的生辰要到了，今年可是你的成年礼，不可怠慢了。”

我一愣，在紫竹林的日子往往让我忘记年岁增长，我们妖也是向来不爱过这些东西，岁月太长，若是年年都过岂不是过于频繁，现在想来，原来我也已经是个成年大妖了。

“婆婆，为了我怎可提前出关，伤了修行可怎么好。”我有些哽咽，这么些年，我与婆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也试图寻找过灰狐一族其他生还者的下落，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天地之间我便是唯一一只灰狐，只有婆婆，是我的亲人。

“你的事便不算小事。”婆婆对我说。

紫竹林毕竟还是观音大士的地界，不好为我这个妖族大办，但婆婆依然尽心替我准备了厚礼与仪式，观音大士也吩咐童子替她送来贺礼，这些年我也受祂恩惠不少，只对着南方遥遥一拜便是了。

婆婆送与我的是一枚血玉和本命剑，本命剑由上古寒铁打造，触手升温，剑柄之处是我们灰狐一族的图腾，血玉系为剑穗挂在尾端。

“那块血玉滴血认主，只要你还活着，血玉便不会碎裂，若有一日遭遇不测，血玉可为你抵挡致命一击。”婆婆将本命剑递给我，“清菡，起个名字吧。”

我已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我以为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是泼天的仇恨，可婆婆教我心存善意，兼顾天下，若非婆婆时常在身边指导，或许有一日我便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从此走火入魔不得善终，如今婆婆还给了我这般大礼。

“景行，它便是景行剑。”我开口，双手接过那一柄剑，剑身出鞘发出阵阵嗡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我要成为的人。

“婆婆，有一妖在外头求见。”小童过来禀报。

婆婆平静道：“知道了，引他们去殿外等候就是。”

这里第一次有妖主动上门，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看向婆婆，婆婆却示意我出门看看，我不明所以，出去看见那人的一瞬间，浑身血液好像凝固在那动弹不得，门外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妖王白子胤。

“拜见仙长，冒昧打扰了。”白子胤对着婆婆拱手行礼。

“你来此处的原由我已知晓，但一切还得看清菡的意思。”婆婆说道。

白子胤苦笑：“我明白，这便是清菡吧。”

我迎上他的目光，有些无措，五十年前落在我手里的那一小朵毛发我早已知晓属于白狐一族，我又何曾不知道灰狐曾经也是有机会登顶妖王宝座，最终我们族长力排众议帮助白子胤成为妖王，族里的不满之声一直都有，灰狐在一日，白狐的妖王之位就有可能不稳。

我几乎已经认定，天火的来源是白狐族，可如今他竟敢出现在我面前，如此招摇，是来炫耀的吗！

白子胤上前一步：“我一直在寻找灰狐族遗孤，可惜找了五十多年一无所获，直到前些日子有人传信，说是南海紫竹林有一灰狐遗孤，甚至是族长亲信之子，我便匆匆赶来，清菡，可愿随我回去。”

我突然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婆婆给了他我的消息让他来此。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你寻我？可是那场天火足足烧了十日才停，白狐一族若想帮忙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日，不觉得过于假慈悲吗？”我声嘶力竭，“既然当初没有给予帮助，如今何必假惺惺前来，我不是你们作秀的工具，莫要把注意打到我头上。”

“清菡，灰狐一族覆灭之时，有人趁机挑起战乱，魑魅魍魉肆意横行，白狐一族自身难保，未能前去帮助你们是我过失，只是切勿轻信他人。”白子胤字字恳切。

我该不该信他，我知白狐与灰狐自古交好，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笑脸之下会不会是即将捅入你心口的利刃，我没有办法再相信任何人，我从荷包里拿出那一小朵毛发让它去到白子胤身边：“这是那一日我所捡到的，这是你们白狐的毛发，你既说那几日你们自身难保，这又是如何来到我们灰狐地界，说啊！”

白子胤拿着仔细看了片刻：“这确实是小女的毛发，那一日小女到了换毛之时，不过......”

他当着我的面施了个诀，毛发瞬间变样，我刚想冲上去却被婆婆拦住，婆婆微微蹙眉：“好厉害的妖术，竟骗过我们至今。”

“这也是我们才发觉，这些日子族内时常发生暴乱，抓捕到的人却都是白狐内族，我内人并不相信，花了时间查阅古籍才发现这等秘术，并不是一般易容，施了这等法术，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原型是何妖物。”白子胤长叹一声，“是我不中用了。”

“可找到破解之法？”婆婆问道。

“不曾，我刚刚也不过短暂令他显性，你瞧，现在又和我族毛发一样。”白子胤随手销毁了毛发，“不过我已大概知晓何人在挑起纷争，此次前来不过是为确认灰狐一族还有后代存留于世，见清菡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脑子乱的很，所以一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白狐一族又为何会遭遇袭击，灰狐一族又何必被灭族，好像有什么风浪在慢慢酝酿，我们似乎掉入了一场大局，布局者心思缜密，不然何以得到这等秘术进行潜伏。

“若是只有我们便罢了，青丘那边，又该如何。”我突然想到，青丘那边一直比我们法力深厚，若是我们一个接一个被悄无声息的灭族，那青丘又该如何自保？

“青丘暂且无事，但也有人在周围虎视眈眈，妖族打乱，人族，神族，仙族亦无法保全自身，还望仙者早做打算。”白子胤对婆婆正色道。

“我知道，不知我可否前往白狐一族翻阅王后所找到的古籍。”婆婆突然开口，“正好，也让清菡回去看看，这么多年，她从未踏足过妖界。”

我讶异：“婆婆，我不必......”

“你生在那里，你的因果也在那里，终究是需要一个了结的。”婆婆轻声道，“我会陪着你，别怕。”

我知道，我知道的，婆婆怎会对我不好，我深吸一口气看向白子胤：“妖王大人，我已多年未回妖界，我希望妖王大人与我一个保障。”

“你说。”白子胤道。

“我需要结契，魂契。”我坚定道。

“不可！”婆婆率先反对，“魂契一成，生死与共，不可更改，你怎可行此契约。”

“我知婆婆所想，我这一生本该死于那场天火之中，如今活下来是婆婆心善，我的命前半生属于父母，后半生属于婆婆。我从未任性过，这次便让我任性一回，若无此契我是万万不敢跟随妖王回去的。”我对婆婆行了个大礼，“南海地界有婆婆与观音大士坐镇，无人敢胡来，出了此地便是万妖横行，我须得有一个保障。至于性命，妖王如果真是有情有义之辈，有朝一日妖王身陨，我跟随而去又有何不可。”

“清菡若是意已决，我自然应允，那就请清菡小友与我结契。”白子胤颔首。

我与白子胤相对而立，掐诀之后共于一掌，周身灵力四溢，衣袍无风自动，契约之词需共同说出才可无虞，我却没想到，白子胤竟在最后改了誓词，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契约印记已烙印在我们二人身上。

“你——”我看向他，不可思议。

“小友生命如此漫长，何必与我生死与共，这契我一人承担足以。”白子胤轻飘飘开口，不过是誓词的几个字不同，魂契瞬间变了味道，从此之后白子胤不可对我出手，哪怕是动一点歪心思便会受到蚀骨之痛，而我若死，他也无法存活，至于他身死，契约自动消散，只能说这是对我百利而无一害的契约，我本想二人公平些，却没想到白子胤直接把自己的命交到了我手上，说不动容是假的。

“如此，仙长和小友可否安心？”白子胤浅笑。

“罢了，我是管不了你们了。”婆婆闭了闭眼，“既如此我也不能让你过于弱小，你便随我修行，我会指点你一二，清菡在妖界还需你的照拂。”

“得仙长教导是我的荣幸，请仙长受我一拜。”白子胤哪有不应的道理，妖与仙从未有过交集，那帮仙人向来瞧不起他们妖族，如今有仙长愿意倾囊相授，这等机会怎可轻易放过。

“婆婆？”我听出婆婆话中的特殊意味。

“我此去除了翻阅古籍，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无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需得自力更生。”婆婆对我说道，“敌在暗处，万事多加小心，不可意气用事，莫要让仇恨冲昏了头脑。”

“我省得的。”我点点头。

天色渐晚，我也即将踏出离开紫竹林的第一步，前往究竟是何模样我并不知晓，但我且知，我已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