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乱世，但凡女子皆低微卑下，被当作物品，与车马无异，弘农杨氏之女亦然，杨菁却偏偏活出不同的样子。
她出华阴大族，其祖为杨喜，叔叔更是当今丞相身边的宠臣主簿杨修杨德祖，从小便视为杨家的掌上明珠，擅文擅武，刁诗书，学骑射，识谋略，皆是弘农杨家的旨意。这般养出的冰雪无邪的杨菁，虽小曹丕几岁，行止却十分有礼，敏于变通，不逊于任一王侯公子，相较之下，曹丕更像一潭幽幽谭水，沉静寂寥。
他终于跟在杨菁身后学武，对这个叫花子师父也从瞧不起到心中钦佩与爱戴，有时他会蹲在湖边想：“要是大师父是个女子便好了，这样我就……”
该死！我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可是大师父，是与我结拜杨贤弟！曹子桓，你太龌龊了！
曹丕心中暗骂自已，没想到杨菁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左肩后又在他右侧蹲下突然出现。
曹丕见到那突然在眼前放大的熟悉的面孔登时吓了一大跳，但好在杨菁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笑眯眯地支着头看着他。
“子桓哥哥，你又忘记多笑一点啦。”
在杨菁看来，曹丕正是青春韶华之际，不应如此阴郁。
“我最讨厌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臭老头整天都骂我，呵，我比不上植弟，我怎么就比不上子建那小子了？！”
曹丕依旧是面不改色，冷冰冰说。
“大师父可管不了你的家事，但是管得了你。”杨菁正色说。
曹丕茫然地看向她，见她从兜里取出一串紫水晶般的葡萄，笑兮兮地摘下一颗放入他嘴里。
杨菁认为总是抑郁对他身子不好，既然不高兴，那就吃点甜食吧。
杨菁指腹轻触到曹丕略微凉的薄唇上，那指间传来丝丝暖意如同电流般击中曹丕的心。虽然师父脸上涂得黑黝黝的，但那手指却是若梨花般白嫩，仿若少女的柔荑，还有那个破袖中不禁意露出的皓腕……
两抺绯云不知不觉浮上曹丕的脸颊，在那时，他发现这世间上最甜之物不过葡萄与甘蔗，而是杨菁的笑貌。
“你哪里拿的葡萄。”
“为师偷的。”
“偷的不好……”
“不好是我的错，你又没错，你就只管吃就好了。”
当曹丕问杨菁为什么要这样时，杨菁只是朝他“略略略”做了什鬼臉，最後淡淡回了一句：只要能让你开心一点，做什么我都乐意，要你管。
自此杨菁与曹丕终日形影不离，曹丕甚至把自己最喜的金刀赠与了她。
“杨菁，做叫花子苦，这个赠你换些银钱。”
“忍痛割爱？就这么送我啦？这可是你最爱的金刀。”
“你为我做这么多，这当作还你的！我曹丕可不想欠人情。”
“好啊。”
杨菁愉快收下金刀，但她有没有拿去换银钱，曹丕不知，也不好意思问。
之后曹丕整日与杨菁混在一起，对此曹操还责骂曹丕几句说他成日竟与叫花为伍，玩物丧志，曹丕恐慌，看来不得不与杨菁告别。
于是他约了杨菁在公子府的桂树下相见。
那棵桂树，便是他们经常刁武之地，也是初遇之地。相父曹操生性多疑，杀人为常事，为保杨菁安全不让曹操起疑，断绝往来对她最好不过。
对她好，对自己也好。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曹丕自我催眠道。
杨菁，你救我一命，护我数次，这一次，便让我来保护你！即便……你可能伤心，但是你若能安好，就算负上对师父“大不敬”的罪名，我曹子桓也无憾了。
曹丕在院中踱着，愁得眉心拧成一起。
好不容易深呼吸做好担白的心理准备，可半天，也不见杨菁的身影。
她怎么还没来？她不会有事吧，不，她一个叫花子能有什么事……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曹丕心头，他来回踱的步伐也急躁起来，最后干脆不走了，停在桂树下暗付。
她不会出事了吧？！她不会被父亲捉走了吧？！
额前的汗珠划过脸庞，曹丕心似揪在一起，他口中直道不可二字。
父亲，您，您不能杀她！
欲要迈步破门而出，只见那桂花如星子般簌簌而下，落了他满身，从桂树上，也传来了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
听见那熟悉的笑声，曹丕紧揪的心立刻放下，抬眸向桂树上看去。
曹丕刚想说杨贤弟你来了也不说，沒想到桂树上却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那少女见他痴痴的模样反而笑意更浓丁：“子桓哥哥，不认得我啦？我是杨菁，你的大师父，杨兄弟。”
“大师父……大师父不是男子么？”曹丕疑惑，但知道来人是杨菁又担心叮嘱道：“阿菁师父，你小心点，那么高别摔下来了……”
“怕什么，我知道我摔下来你会接住我的！别人我可不信……曹子桓！我只相信你！”
说罢，便盈盈从桂枝间落下，一抹缃色带着桂的馨香，稳稳落在曹丕怀中，少女柔软的发丝不觉触到曹丕颈间，带着那独有的体香袭来，他脸上又红了儿分。
杨菁见曹丕的反应煞是好笑，于是将手中刚折下的月桂枝斜簪在曹丕发髻上。
“子桓，你喜不喜欢我？”
她欺待地问，两个眸光灿灿如繁星。
最简单的问句，却是最难的回答。他要怎么说？一边是父亲的命令，一边是少女的心期。要如何说，才不负她的心意？
“阿菁……我……”往日出口成华章，啸气出鸿篇的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吞吞吐吐，如若愚子一般。曹丕放下杨菁，垂垂眼。
杨菁是个冰雪机敏之人，又对曹丕为人了解，不用多说，她也知曹丕的心事──他肯定已經有心儀的女子了。
“今日一别，你我师徒恩断意绝，两不相欠。”
她就这么拂袖而去了，头也不回，曹丕内心一阵惆怅，他从袖中取出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为何如此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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