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三个字在邪灵的狂笑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像一只手按住颤动的鼓面般,让这出诡异独角戏的主角陷入更加诡异的缄默。
白发如霜的身影于巨大的落日下冷冷回眸,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望着那双蛇蝎般犀利的眼眸,江枫又疲惫地重复了一遍。
“我接受。”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应下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只要她应下来就会有转机,事情就可以不一样了。
至于代价——她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能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灵魂啊肉体啊江枫无所谓了,魔鬼不就喜欢玩这么一套吗,实现愿望需要奉上灵魂。
如果这份契约真的可以改变死局,江枫很乐意付出所谓的代价,就当是还关月几次救她的人情。
如若只有接受邪灵的馈礼才能活着走出这片地狱,救下想救的人,江枫相信大多数人的选择往往都会是与魔鬼交易换取改变的力量。
“你确定吗?”
男人转身凝眸,唇边又浮现出惯常的讽笑。
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江枫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很好,这是你注定会后悔的选择,但我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
银发男人缓缓俯首,向着江枫行了个古礼。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枫看不懂的东西。
黑色的气流从四面卷来,聚于江枫的眉心。
她的右手手背上浮现出一枚漆黑的烙印,像是展翼的黑蝶,散发着寂礼般的夺目红光。
“一条古时血,向你手心流——看到了吗?那些死在命途之上的先驱,那些倒下的旗帜,那些竖起的丰碑?
“不觉得可笑吗?一群飞蛾扑火的傻瓜们想用尸体铺路,搭出一座桥来渡过浩劫,他们的血染红了古海,可他们却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越来越多的黑色气流融入江枫的身体,少女痛苦地咬紧牙关,没有别的选项,此刻唯有忍耐。
纷杂的画面闪过脑海,江枫看见古老的城墙倾倒,残破的战旗于焚风中摇曳。
她看见一队队立于山巅的模糊人影,融化于天顶黑日流下的暗影……
她看见那风暴里横亘怒涛之上的锁链疯狂颤动,一座塔从海里升起直插天空,刺向巨大的日食。
那些超自然的画面一帧帧闪过脑际,凌乱而真实。
一股沉重的力量与少女融为一体,那是前人的馈赠,亦是太古的诅咒。
她手背上的漆黑烙印忽然裂开,一同裂开的还有她的皮肤,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在伤口里转动。
一切颜色瞬间消失,变成死亡的灰白,只剩下那只眼散发的夺目红光。
透过这第三只眼,她仿佛看见既定的命运。
空间支离破碎地崩塌,江枫的意识被驱离这片空间,重新回到自己的躯体。
感知回来了,她于血色地狱里,缓缓睁开双眼……
她站在一片血池里,赤色液体深及她的膝盖。腐朽的气味混着腥味涌入鼻腔,呛得她想要咳嗽。
这是一个直径百米的圆柱形空间,四面八方全是暗红色的金属墙壁,青紫色血管已经渗透进金属里,正在缓缓收缩膨胀。
殷红的血荆棘攀附在金属板上,像是环绕湖心血树的群蛇,密密麻麻地往下滴着黏液。
茫然间半条粗壮的暗红色藤蔓忽然砸落,江枫听见风声猛地抬头,时间的流速似乎变慢了,她可以看清那只断裂藤蔓上的每一个细节——
藤蔓有水桶粗细,布满骨刺,散发着介于血肉与植物之间的肮脏气息。通过藤蔓上整齐的断口,江枫能清楚的看见那切面里蠕动的肌肉与神经组织。
本能快于反应,江枫下意识闪身避开,但还是被藤蔓激起的血水掀得几乎倒下。她用手撑着地,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把它从血水里拿起,那是一枚人类的头骨。
刺耳的尖啸几乎撕裂耳膜,江枫望向血池中央,血肉堆砌的巨树扭动着颤栗,树干上那些歪七扭八的巨眼散发着夺目的红光,将洞窟照得如同血狱。
“你特么怎么找来的?!闪一边去别碍事!”关月的怒骂声从半空传来。
那段掉到她面前的藤蔓正是关月从巨树上斩落的,她现在正将长刀钉在扭曲的树干上,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还不忘护她的墨镜。
“我来帮你啊!这啥啊这,关底boss吗?打完它是不是就能回去啦?”
江枫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为何站在这里,把手里的骷髅又丢回了池子里。
“你在这我还要分心护你,闪远点!这不是闹着玩的!”
那条被关月斩断的藤蔓又生长出来,新生的藤蔓立刻变为成熟的暗红色,长出危险的骨刺,朝关月狠狠抽去。
关月猛地旋身,将刀从树干上抽离,随后攥着那条呼啸而过的藤蔓飞速移动,如同脱离了引力的鬼影。
她以近乎诡异的身法躲过了其他藤蔓的截杀,将刀整个送入了树干上的一只巨眼。
又是一阵令人胆寒的哀鸣,浓腥的液体喷溅而出,四面八方的藤蔓同时刺向关月的方向,几乎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躲避路线。
“关月!”江枫瞳孔猛地一颤,想要帮忙,可这个距离她根本无能为力。
刀光乍现,如同划破夜空的惊雷。长刀横贯八方切裂所有藤蔓,漫天鲜血如雨落下。
溃散的剑气四溢,狂风席卷整个洞窟,即使隔了如此之远江枫仍觉得剑风如刀割面,这一刀的十米刀光完全颠覆了她的世界观。
这真的是人类能拥有的力量吗?
恐怖如斯……
“徒劳之举。不过凡铁,终究不能斩杀神明,正如凡人拼尽全力也无法违逆宿命。”
熟悉的嗓音令江枫脊背一寒,她猛地扫视周围,并没有发现那个白发男人的身影。
“契约达成的馈礼我早已交与你,就用【孽种】的血,洗去这典仪刀上的封印吧。”
慵懒凉薄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如同蛊惑人心的邪灵。江枫手里的短刀轻轻颤动着,散发着微弱的嗡鸣。
血池忽然翻涌起来,一条藤蔓窜出水面撞向了江枫。
那是关月先前斩落的藤蔓,即使脱离巨树,它依然可以活动!
藤蔓的断口处长出了吸盘般的嘴,这条藤蔓变成了一条畸形的巨大血蛭!
关月注意到了,将刀鞘掷出。黑鞘突破音障撞上血蛭,让它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江枫猛地咬牙撩起短刀,利刃划破空气,沿着血蛭的脑袋一路推进,将它整齐地切成两半。
血蛭的躯体立刻枯萎,甚至来不及落入血池就在空中变得干瘪。污浊的血流从它身上涌出朝短刀汇聚。
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涌入江枫的身体,她怔怔地凝视着手里的短刀。黑色的血管从刀刃延伸至刀柄,又蔓延上她的手臂。
灼烧般的痛感随黑色血管蔓延,江枫并不觉得害怕,相反,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喜悦。
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一秒,因为她的头忽然痛得要炸开了,就像有无数东西想要涌进她的大脑。
不属于她的记忆纷沓而来,一帧帧濒死者的画面闪过脑海,纠缠着令人心颤的悲鸣。
江枫感觉灵魂被撕扯着揉碎,碎成无数片,在无尽的混乱中交织反复着死亡的舞蹈。
她是拥向枪口的罹难者,亦是紧抱襁褓的母亲。她是血湖里腐烂的骨架,亦是洞穿他人胸口的荆棘……
她收割着逃向光明的人群,亦被旋转的利齿搅碎,她是铁窗下凝望天空的眼瞳,亦是骷髅眼窝里长出的玫瑰……
纷杂的信息海啸般将她吞噬,江枫捂着额头跪倒在血池里。
那把白发邪灵口中的典仪刀散发着诡异而瑰丽的赤华,紧紧被她握在手中,漆黑的血管已经延伸到江枫的脖子。
“——痛苦是力量的延伸,若连这点微不足道的代价都无法承受,又何谈直面死亡?”
“恐惧在你心中烙下的印记越深,你所能支配的恐惧也就越多。”
“当你的剑能触及地狱之时,你必已身临地狱!”
白发邪灵的低语一时飘渺得像来自天外,一时近得像就在耳边。
江枫从凌乱碎片组成的旋涡里找到了自我的存在,她试着重新操控自己的身体,重新从血里站起来。
然而这时,一个特别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在匆匆流逝的杂音里出奇的清晰,甚至比邪灵蛊惑人心的话语更令人胆战心惊——
那是金属崩断的脆响。
是胸膛被洞穿的声音……
那一瞬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江枫只能听到这个寂寥的声音。
她终于睁开了眼,茫然而害怕地抬头——
那抹黑色的身影被血荆棘钉在半空,背后开出绚烂的血花。
关月抿着的嘴角溢出鲜血,她用尽力气扭头看了眼江枫,唇边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躲起来。”
她的尾音淹没在风声里。
荆棘甩动,关月的躯体被抛起,像一只被天空遗弃的黑鸟,无力地坠向下方肉瘤张开的巨口。
“——不!!!”江枫声嘶力竭地咆哮。
那双映着黑鸟的瞳孔颤抖着,惊恐,无助。
不!
不要死!不要死啊!!!
她发疯般冲向那棵畸形的巨树,却跌倒在血水里。
当她再抬头时,肉瘤大开的嘴已经闭合……
脊梁像是被生生抽离,江枫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量,连胸腔里心脏的跃动都停滞了。
折断的长刀钉落到江枫身侧,明镜般的刀身映出少女彷徨的脸。
“叫我关月吧,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你要是想变成瞎子就继续哭吧。”
“年轻人,注意脚下。”
“哼,小丫头还挺有良心。”
过往的画面闪过脑海……
她似乎又闻到了那支薄荷味香烟的味道,又看到了月光下靠着机车偷偷涂唇膏的那个背影……
她又想起关月背着她走在寂夜的废墟上,还有初遇之夜那人的幽幽清歌……
那个张扬冷飒的女人,就这样……死了……
她努力想救下的那个人,就这么……死了?!
我靠!凭什么啊?你这丑陋的怪物怎么敢杀了她的啊……她死了我怎么办啊!?
江枫仰头怒吼,可声音里却带着哭腔,如同悲怆的幼狮。
难以抑制的躁动从胸口升起,像是愤怒的狂龙要挣脱枷锁腾渊而出!
手背上的烙印骤然开裂,那枚赤红的眼睛于裂口里旋转,呼之欲出。
江枫站了起来,扬起流动着赤华的典仪刀,对准了那棵发出讥讽怪笑的巨树。
“对,就是这样——让这【孽种】见证王的愤怒,让它用自己的骨血偿还僭越的代价!”
“它在嘲笑你呢……如此低等下贱的孽物居然敢嘲笑你——此等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抽心挖骨之极刑!”
极端悲愤下江枫几乎听不清邪灵的耳语,她也不想去听。
她要杀了这棵树!她要杀了它!
血池翻涌起巨浪,那个哭泣着的单薄少女高高跃起,双手握着邪灵的馈礼冲向巨树。
她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犹在关月之上!
藤蔓与荆棘的截堵完全追不上她,那柄典仪刀在空气中拖曳出长长的残光,如同赤色的匹练,狠狠斩向巨树的树干。
一条荆棘跟上了江枫,却没有袭击她。江枫踩着那根荆棘再次借力,扭转刀锋要将刀送入巨树的一枚巨眼。
仿佛错觉,江枫从这只巨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神采。
那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