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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蕴

凌蕴

刚进入国子监那年,沈蕴八岁,她是沈家这一辈最小的姑娘,沈丞相的嫡女。

沈丞相老来得女,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自然是千娇百宠,整日捧在手心里,她的启蒙识字,下笔书画,皆是她父亲这个天下文人之首亲自教导,小小年纪便自成风骨。

小姑娘身体弱,性子也糯糯的。自小未曾见过很多人,也没出过远门,面对满是权贵家少爷小姐的国子监,她很是紧张,拽着父亲的袖口躲在他身后,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清澈见底,不安的看着四周。

她能察觉到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这让她更加局促,有点想逃,却仿佛无处遁形一样,本就是个不爱见人的性子,自小娇宠让她也也不会想太多利害,不喜欢这里,自然要走才是。她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差点要说出想离开这的话。

忽而听见一道少年声音响起,像山涧流水一般清澈,语调上扬,夹杂着几分欣喜雀跃:“若若妹妹过来,我这里有位子。”

沈蕴循声望去,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他的头发梳成了髻,用一根玉簪绾成了高马尾,额头高阔,唇红齿白,肤光胜雪,面若中秋之月,眼如春晓之花。他坐在布满阳光窗边用力招着手,光落在他身上为他蒙上一层朦胧的金色,他笑容灿烂,像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那一刻,沈蕴怔住了,她想起了一句话:陌上归来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

沈蕴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少年,她以为只有大姐姐看的话本子里才有,她羞怯的低头,躲避了那人看来的炽热视线,虽然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应,但是莫名的,她对这里不那么排斥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镇国公幼子,也是当朝皇后的亲侄子凌席策。自小便美名远扬,有的是说他有一副女孩家都没有的俊俏样貌,更多的是说他聪慧机敏,过目不忘,天纵奇才。加上身份尊贵,自小便是京城五大公子的热门人选。

要说他们之前有亲戚关系,其实还真没有什么。凌席策的亲姨母是沈蕴的二伯母,或许这算是一个姻亲关系,但传闻他向来自傲,和亲表姊妹也没叫这么亲过,沈蕴甫一被这么叫,羞怯之余,更多的是惊讶。

后来,顺理成章的,他们成了同窗,且还是同桌,一同在国子监进学。

他十二岁,行事潇洒恣意,平日里不怎么好好听夫子讲学,就爱逗弄沈蕴,或是逗趣,或是捉弄,乐得看她恼羞成怒面颊微红的样子,在她真正生气前再好声好气,死乞白赖的去哄,哪怕这样做的后果是好几天的冷眼,他也乐此不疲。

他或是在盛夏,趴在窗前看她作画,偶尔摆弄两下她的发髻,做个鬼脸逗她,或是在严冬,顶在风雪给她堆一个小雪人,捧在冻的瑟瑟发抖的手里,笑嘻嘻的举给她看。

也曾一同走过草长莺飞的暖春,枫叶漫舞的晚秋,不知过去了多少光阴。

几年时光流转,看树叶疯长,看燕子长鸣,他一直在那里,绕她身侧,陪她成长。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少年郎在不断成长,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自他十五岁开始,他着手进入仕途,京中恋慕他的贵女便不在少数,他在外人面前性子高傲,对这种事不感兴趣,看着也颇为心烦。

不知为何,这么些年唯一一个近了他身的,也只有沈蕴而已。

沈蕴十三岁生辰前夕,凌席策说要给她一个最棒的最特别的生辰礼物,虽然每年都会收到他的礼物,每年都是独一无二的心意,但她还是满怀期待,事关他,她总是上心几分。

谁知等到半夜,月明星稀,那个承诺来看她的人还没有来,沈蕴还是急了,她掀开窗,担忧的看着院内,手都快把帕子揪出个洞来了要浑然不觉。

她不怕他爽约,也不怕收不到他的生辰礼物,只怕他出什么事,近日朝中也不太平,她只是担心他。

不知过了多久,沈蕴趴在窗前,等的都快睡着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睁开眼,边看见一个花纹复杂的白玉玉扣,质地温润细腻,成色极好。再抬眸,是凌席策,他站在窗前,一袭玄色衣裳,身后是满园的明月光。

他俯身也趴在窗户上,凑她很近,精致的面容就这样放大在她眼前,目光是藏不住的期待和温柔,她看见过的他总是真诚而热烈,炽热如火,不曾见过今日的他,目光像是潺潺流水,似乎要把她融化在里面。

凌席策抓住他的手,把玉扣放在她手里,指尖的温度传递,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怔愣的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大脑宕机,心跳似乎也漏了半拍。

“生辰快乐,若若”

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五年,很想时间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希望我们能有很多很多个五年。

凌席策想一直陪在沈蕴身边。

后来几年,他们依旧来往交集,少年情窦初开总是难以启齿的,沈蕴似乎都明白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但他们谁也不曾挑明,尽管京中众人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他们共同期待着那一天。

凌席策的仕途一路顺遂,二十岁已经官拜二品尚书,是最年轻的皇帝心腹,朝堂论礼,为人处事,没人不称赞他的作风。

那年,沈蕴十六岁,快要及笄,他们也顺利订了婚。

凌席策的聘礼备下了好多年,每年都会添进去些,仍觉得不够,他常觉亏欠,恨不得把家底掏给她,让他的若若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

他以为事情会一直顺遂他以为能和若若恩爱白头

他以为一切的坏事都不会发生在他的小姑娘身上··都是假的罢了

十七岁那年,沈蕴意外落水,风寒入体,折腾的几乎没了半条命,她本就体质虚弱,元气不足,这一次病来如山倒,几乎压垮了她,只得整日卧床不起,缠绵病榻。

沈丞相为此罢朝几日,沈家上下皆是悲伤压抑的气氛。

她不见昔日笑颜,面色苍白如纸,浑身虚脱,仿佛呼吸间都无比费力。每日半梦半醒身上不停的出虚汗,不过半月便消瘦的不似从前。

御医断言她只剩半年的时间。

凌席策疯了一般的为她遍寻名医,他信过街上的江湖骗子,求过庙里的神像金佛,他一向来信奉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被他抛之脑后,一步一跪的上山求隐居大师,腿都跪肿了也毫不在乎。

凌席策没办法了……

他哭到哽咽,只觉得痛彻心扉。他想着…若若还那么小,才十七岁,她那么善良,那么可爱,他们的一切还没开始啊……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这么残忍,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他只想让她活下来……哪怕自己立刻去死,一命换一命,也甘之如饴。

沈蕴也曾哭过,她自小性子软和,没什么主见,在国子监时被凌席策自小护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和挫折,为这病,她闹过,挣扎过,不甘过,妥协过。从惶恐不安到满心荒凉,感受自己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流失,到了最后她竟出乎意料的平静起来。

她看见泪流满面的父母,也看见憔悴的凌席他双眼红肿无神,难掩疲态,她没见过他这样子,从小到大他总是自信张扬的,没为什么事低头过,可在自己病床前还是强颜欢笑,竭力想逗自己开心。

她眼眶一红,泪珠在眼里打转。

她突然就认命了。

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沈蕴被推出去晒太阳,自生病后许久没见过阳光,她躺在院子的躺椅上贪婪的享受着,仿佛想记下这世界留给她的最后气息。

手被人握住,原来是凌席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轻柔的攥着自己的手为自己传递暖意。

她抬眸看着他,有点恍惚,想起自己现在的情况,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是打招呼?还是提前说出告别?

“阿策”她开口,声音微哑,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怎么了?”他应和一声,目不转睛看着她虚弱的脸庞,目光是藏不住的悲痛

她把那些话在口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才有勇气开口,眼中是浓浓的眷恋和不舍“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的”

几乎是一瞬间,凌席策眼中蒸腾起雾气,他抓她手动作紧了一些,再也不敢放手“你说什么胡话,若若,别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我也好想哦……我们还没成亲,我还想当你的夫人,我答应过你的……”沈蕴勉强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笑容虚弱而遗憾。他十五岁生辰时的生辰愿望,是娶自己为妻,自己曾答应过的,可惜…要失约了。

凌席策才终于憋不住一般,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着痛哭出声,眼泪顺着指缝流出,不断落在地上。

“不许,我不许你走,若若,我们说好

的……我们要成亲,我会努力对你好,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他肯定很像你,我们一家人会很幸福……我们说好的……”

我以为我们有以后的……

沈蕴心痛的快要无法呼吸,她也忍不住流泪,凌席策的额头亲昵的贴上来,将她抱在怀里,这一刻,他们仿佛真正的夫妻一样亲密无间。

“身上好疼啊…可我舍不得你……我爱你,阿策”她疼的直皱眉,紧闭着眼,与他的额头相贴,小声呢喃着让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她一向腼腆,这是她说出口的唯一一句情话。

以为真正放下了,其实并没有,只是没法不认而已,终其所有,发现自己还是最舍不得他。

凌席策的灵魂仿佛颤栗着,他虔诚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深情而眷恋,一滴泪从不受控制的眼角滑下。

“如果累了,就睡吧,若若”

沈蕴死在了她十八岁那年春日,凌席策不顾众人阻拦将她葬在了他们曾定情的那个桃花林里。

墓碑上写着:凌席策爱妻沈氏阿蕴之墓

她走后,他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只是沉闷了些,不再眉眼含笑,不再风流潇洒。每日照常上朝处理公务,照常下值回府睡觉。

他一直没有娶妻,不管谁劝都毫无用处,他行尸走肉一样的在皇宫与府邸之间往返,每日按部就班的做着那些事,眉目阴沉冷漠让人望而生畏。久而久之,京城中五大公子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他亲手丢弃了曾经的骄傲,再也没有拾起来过。

不知是哪一个月明星稀的夜,看见外面的满园寂静,仿佛是戳动了他内心最敏感的那根弦,他才突然像被情绪冲垮了一样痛哭起来。喝酒喝到吐,可再也没有人管他,孤寂的夜里,仅剩他自己压抑的哭声。

事物仍旧,故人不在。看天上的云是她,吹过耳畔的风是她。江水浪来浪去,朵朵浪花都是她,看漫野山花,漫野山花都是她。行过万里河山,万里河山还是她。

醉躺在院子里,半梦半醒间,凌席策抬头望天,他好像看见了他们初遇那天,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害羞可爱的小姑娘,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的就招手喊了她。

“若若,今夜月色真美啊”他喃喃着,慢慢伸出手,仿佛要透过虚无,抚摸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脸庞

若若,我真的好想你啊

凌席策三十岁时,沈丞相去世,他为他披麻戴孝,协办葬礼。走出厅堂后,春风裹挟着桃花香,吹过脸颊,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见若若了。

他策马去城郊的桃花林,带着新给她画的一幅画,他幼时画技不好,被同窗嘲笑像蚂蚁爬一样,这是他这个小神童唯一的污点。可若若不曾笑过他,反而十分耐心,一笔一笔教他描绘。

后来,她走后,闲暇时间,他总是在作画,有她的身影的画,被装满了两个箱子,他挑了许久,选了一个自己也最满意的,想给若若看。

她定会夸赞的

也只有她会夸赞

凌席策拿着画和一捧她最爱的芙蓉花坐在她坟前,静静坐了半晌。

今年是若若去世后的第八个年头。

八年匆匆而过,不知他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

自她去世后,他开始钻研医术,拜了宫中御医为师,不顾旁人的目光,一心做着这在其他权贵眼中掉价的事。

所幸,他自小聪慧,医术终于还是有所成就,去年被请去救了一个和若若一般大的小姑娘,和若若一般毫无生气的样子。

人被他救回来了,可夜里回府后,他还是忍不住恸哭。

此去经年,他救得了所有人,却唯独救不了他的若若……

后来,凌席策四十岁,官拜一品宰相,他仍旧没有娶妻,两袖清风,孑然一身。

他这么多年积劳成疾,身体的毛病逐渐显露出来,早已干疮百孔了。

医者不自医,更何况这病他也隐约期盼着,到了如今,倒是感觉分外解脱。

他娘镇国公老夫人已经六十高寿了,在他床边,哭的稀里哗啦,这么些年,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一直让他担心。

“这么多年,娘以为你能放下了,你不愿意娶妻,娘也不催你,为何要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这病……”她似乎看出来了什么,看出这病来的蹊跷,所以她才更伤心,气她的儿子如今就想不管不顾的走,他的亲人朋友,就再也不留恋了。

“娘……我很开心”

他苍白憔悴的脸庞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俊俏,嘴角微勾,笑容虚弱而满足。

自若若走后,他等这一天好多年了

没有她的世界空洞而无趣,每一天他都被思念折磨

“我死后,把我与若若葬在一起吧……”生虽没能同衾,死却定要同穴

他透过迷蒙的双眼,看见了窗外盛开的芙蓉花,微风吹过,湿润的花香气。

他好像看见了若若,笑着唤他阿策,说要与他一同踏春

他费力的抬了抬手,似乎想碰到她的脸庞

真好,若若来接他了……

他的手无力垂下,一室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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