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一鼓琵琶江上曲,荻花凄怨,寸心记初遇。」
(一)
我已匐在丛中许久。
冬月天,绿暗红稀,万物积蓄生机,蛰伏大地之上,谋一份为期一年的生机。
显然,此夜我在此处,挡了某些生灵的生机,于是生灵不忿,钻进我的袖口,咬了我一口。我没有动。
“嘘——”匍匐在我前边的邱校尉把他那刚刚捏死了一条毛毛虫的手放在唇边,示意大家提高警惕。
有奔马声远远传来。
我顺着邱校尉的目光向前看,线报说,敌营军马浩浩荡荡掠过此地,将穿越密林,闯入幽深的月下峡谷,占下有利地势。
邱校尉一声令下,众将士自林木中冲出,我亦在其中。
峡谷两侧候敌已久的士兵成合围之势,胜利在望之时,敌军却做困兽之斗,发了狠将我军生生撕开一条裂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银蓝色铠甲好似流星,从天而降,断了敌方的后路,长剑起人头落,他甩了甩银色剑刃,温热的液体在月光下划出漆黑的弧度。
邱校尉很快安排士兵安置了俘虏,我也压制一个敌军回了营地。稍有空闲时,我从军医处讨了伤药,寻了营地附近一条取水的小溪,处理下方才被砍伤的右臂。
月光映衬溪水清透,但时在暮春,到底寒凉了些,**草处理了伤口便裹上衣衫,背后传来一声异响,我滑出匕首去砍,却是一另一只匕首,挡了我的匕首。
月光打在来人面孔上,我是一愣,他亦是一愣。
“是你。”沈星回说。月光被云朵笼罩去,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见过我?
我此时虽只是一普通小卒,但久在营中,对我有些面熟也是寻常,更何况这位沈少将军与邱校尉可是自小的玩伴,而我在邱校尉手下一年有余。
我利落地收起匕首,沈星回探究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又落在缠满了绷带的手臂上,于是我利落地扒起衣服,拱手行礼。
“见过少将军。”
此军士兵却不在大帐中疗伤,恐生误会,于是,我又补充一句,“属下在此处…看星星。”
面前银蓝盔甲的少将军温和一笑,“那…如此月夜,我可以坐在这里一起看星星吗?”
我点点头,忙理出一块干净的草坪来,寒风吹过,星光就坐在我身旁。
“小兄弟是邱诺亚手底下的?”
小兄弟…我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落魄模样,倒也对得上这称呼。
“是,邱校尉为人直爽,执行任务时干脆利落,是我等行事的楷模。”
邱校尉要是知道我在少将军面前这么夸他,下次不得多跟我切磋切磋武艺?
“你跟邱诺亚很熟?”又是那般探寻的目光,沈星回歪过头来看我,眼中落满了细碎的光。
我想那一定是星光落入小溪后,映衬在他眼眸,自然天地都因眼前之人消散,他歪头轻笑,盔甲碰撞时音色清脆,配合着丛间生灵,让人想要安静地入眠。
“邱校尉对我照顾颇多。”我闭上双目,静静感受这一瞬的天地。
与躁动如鼓的心跳。
“是么。”他轻轻说着,似陈述似疑问,身旁草丛矮下,应是他躺了下去。
“这星夜,是我求浆得酒了。”
我侧身看向沈星回,他安安静静地望着天空,一头银发绾在冠中,也静谧如天上星子。
我记得他散发的样子。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三军统帅沈老将军,战功显赫,虎父无犬子,沈星回少将军作为其长子,更是骁勇善战,年纪轻轻便多创战功,一时间佳话传颂,为多少佳人春闺梦中人。
好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将军,玉树临风的沈家公子。
诚然,我女扮男装来军营,并不是为这青年才俊,而是为了报效家国。
两年前,母亲仙逝,而兄长挂帅出征,便由我拜访母亲远在边城的宗族。
可惜归途碰上恶匪拦路,又遇上前线战事吃紧、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边境華屿城本可救护百姓,奈何佞臣做主,城门不开不庇护流民。
后得一将军襄助,我们才得以安置百姓。
而后,我回到京中,暖帐香枕,我握着将军遗落的银蓝匕首,坐立不安,百姓惨状重现眼前,我留书一封,为避免去兄长军中颇得优待,便女扮男装,化上异妆,投营驻守南边城的沈家军。
但沈老将军与我父王交情颇深,于是军中许久,我都躲着那些可能认识我的人。
比如沈老将军,又比如这位如星辰闪烁的少将军。
嗯,着实璀璨。
但其实躲着沈星回的原由,这只是其一。
“…醒醒醒醒,”我在一阵摇晃中醒过来,眼前的银色盔甲渐渐凝成邱校尉的身形,和他放我双肩上强制我回神的两只手,他皱眉嫌恶了半晌,摇着头对我说,“还以为你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已是次日了。
“你小子,堂堂男子汉,这么小的个子,还净想些白日美梦。”邱校尉见我又走了神去,便补充道。
这下我彻底回神,理直气壮,“个子小怎么了?上阵杀敌足够了,怎么,邱校尉要跟我出去练练?”
“练什么练!”邱校尉鼓出少有的气势装模作样,还向一旁抬了抬下巴,“沈…少将军叫你呢。”
“…”
这下真是躲不掉了。
边境之地,黄沙永固,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帐篷,远远就看到沈星回颀长的身姿玉立着。我与他距离太远,走向他的时候,不禁想起了,我躲着他的另一个原因。
那是入军营一年有余的一桩事。
去岁,南边城大胜,敌方派兵求和,我得了探亲假,回了京城。
我提着花灯,走在京城最繁华的花街上。
这段时间,怕我再留书从军,父王正操劳我的终身大事,可半个京城看下来,都寻不到合眼缘之人。
于是我漫步悠闲,心中算计着“诡计”,身后众人“亦步亦趋”,领着父王的命令,将我紧紧看着。
可纵然是将军家自幼习武的女儿,也逃不脱这么多大内高手。
元夜灯如昼。不妨顺心应命,赏个灯会。
游龙落在人声鼎沸的桥头,人间烟火照得星夜如昼,填充了满街的花团锦簇和大小摊贩喧闹异常,远处,焰火与人间相约绽放。
我向路边的游走画师讨了幅今日所见美景,画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也不知他在我这蒙了面纱的脸上看到了什么,落笔,是一处垂柳、屋檐、烟花。
我掏出银两答谢,捧着侍卫递过来的小碗元宵,随便选个方向,继续往人群里挤。
然后…花街摩肩继踵,我寻了个摊子先立着,躲一躲沸腾的人群。
“这位姑娘,今元夜盛会,不妨抽个签,测个姻缘?”身侧小贩积极地递上来竹签一筒,我把元宵放侍卫手里,捧起竹筒好生摇晃。
但是晃了许久都没跳出来一支签子,我干脆抽出来一支。
“好嘞,姑娘听好了,”小贩接过签子,神色一愣,“板桥曙色添牛迹。”
小贩反复看了多遍,确认仅有这几字,才才终于递给我。
“按照签文所说,会离姻缘更近?”我问。
小贩敛起迷惑神情,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姑娘且如此行事,相信姻缘定在不远处。”
我默不作声。这小贩,多半是忽悠我。
板桥曙色添牛迹,那分明,是个星字。
我抬头望向满天星斗,人流舒缓,我便向着最亮的那颗走去。
过了闹市仍是载歌载舞的人潮,花楼传来悠扬的小曲儿,长街尽头净是美轮美奂,我穿过两条小巷,终于来到一处略显僻静的所在,一瞬间,人间离我而去,我踏上廊桥回身看,繁华的城中净是美好。
除了我身后这群人。
此处景致倒也不错。我落座桥上,月下焰花更迷人眼,烟花之下屋檐之上不知谁家顽皮的幼犬仰天一啸,我忍俊不禁,屋檐之下一片银光闪过,我仔细看去,原来屋檐旁一棵垂柳处,倚着一位白衣白发的青年。
烟花、屋檐、垂柳…
我慌忙寻来那张画布,与此情此景别无二致。
“…怎会这样巧。”我自语。
那青年倚着未抽丝的垂柳,银白长发不时垂落肩头,看样子,是在睡觉?看他衣着,不像是普通百姓,大寒的天,怎地在此处睡着?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青年的神态,远处便传来一阵骚乱。
原来宵小光顾了游玩百姓的钱袋,逃向廊桥附近,青年打着哈欠,随手捻起一颗石子,不偏不倚,正中宵小的膝盖,宵小应声而倒,衙役应声而上,插曲过后,人间又复繁华。
为民除害,善!
我颇为赞扬地看向青年,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隔着廊桥下日夜不息的河水远远望过来,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停顿了片刻后,沿着河边,走了过来。
直至走到我面前五步之外,被侍卫拦下。
廊桥上橘黄的灯光暖人心意,我理了理衣裙起身走向青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双目中的颜色,他伸出手,伸向我侧脸,然后——他取下一片白色的落羽。
我诧异地看向落羽,他拱手颔首,转身便要离去,我迟疑了片刻,等我想起我还不知他姓甚名谁时,他已走到廊桥尽头。
我提起裙摆向前,远呼一声,“等等!”
青年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微微侧身看我,我急忙追上去,侍卫立马跟上,被我喝退在原地。
“等等!”我重复一遍,追到他面前,“可否求公子一事?”
青年错开我的身影往后看,而后会意地看向我,“姑娘是指,他们?”
我捣蒜般点头。他能随手一颗石头便击下宵小,是武艺高强且心善之人。我探亲假期将结束,说不定,这是唯一一个回去军营的机会。
“得罪了。”青年躬身一礼,起身将我抱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带我飞上了屋檐,我向后看去,侍卫们在人间奔忙,虽然对不住,但是我还是要走。
月色离我们更近,眼前男子的形貌明晰起来,眉眼似剑,目光如星,我不忍错过,攥住了他云纹的袖口,他感知到了,偏低下头,轻轻一笑:
“你看,眼前这繁华景象,是不是特别适合,一场逃亡的故事?”
我心下漏跳一拍。
“带我走吧。”我说。
灯火在我们脚下明亮,焰火在头顶盛放,他带着我踩过云朵与风雪,落在京城最高的观月楼上。
高处不胜寒,他解下披风为我裹着,我们看了一夜的银月星辰。
次日,我在一家客栈醒来,昨日种种好似梦境,但我怎么就睡着了?我慌忙掀开被褥,衣衫完好,面上黑纱亦完好,软枕旁还放着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和一封薄薄的信。
『在下有事,来不及候姑娘醒来了。姑娘醒了,可去唤些吃食来。若要离开,也可给家中亲人去信一封,报个平安。』
到头来,还是没能问他名姓。
我换回男装回到军中,战事又起,新升任的少将军前来赴任,谁能想到,这位沈家少将军,竟然就是那夜那位慵懒的青年。
诚然,我非因他入伍。
我叹了口气。沈星回的背影还立在前方,等着我走过去。自我回到军中,至今,已有一年,他这般好相貌的少将军,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倾慕呢,又怎会记得一个夜半出逃、不知相貌的陌路女子呢?
但如今还算比较有优势。毕竟他不会随随便便捧着一位大家闺秀的脸看来看去。
“少…将军?”我那被他捏紧的嘴,好不容易才问出这一句。
沈星回这才放开了我,我心疼地揉一揉自己的嘴角,他伸手递上一件物品,是我的银蓝匕首。
“我还以为记错了人。”沈星回脸上微红,偏过脸说。
“啊,是昨夜遗失的。多谢少将军。”我低头接下匕首的瞬间偷偷看他,他竟然…
低着头笑了…
沙场凌冽杀敌的沈星回,竟然能低头笑得如此温柔。
我识得他一年有余,今日才真切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尤其是那一双纳入满天繁星的眼瞳,匙叶花悄然绽放其中。
我的心柔软到一塌糊涂,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少将军寻我,仅此一事?”
“嗯,还有件事。”他端正身姿,视线越过我化作眼刀落在远方,像是有谁在偷看似的,我扭头去看,什么都没看到。
我又回头,沈星回轻咳一声,自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锦囊,“我将代父帅出城议和,此去,吉凶未知,这锦囊交于你,若有我平安归来的消息,替我将此锦囊之中的信笺交于锦囊所说之人。”
我接过锦囊,锦囊上绣着华丽的云纹,湛蓝的流苏在轻风中摇摇晃晃,怎么看都像是装满了风月之事。
涩意涌上心口,我压着声音不想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属下有一事不明。”
沈星回背过身去,看向高山之巅的雪迹,战乱苦兵士,苦生民,他低头沉思,风轻云淡地开口,“邱诺亚会同我一起去。他说你行事颇为谨慎,若我们一去不回,他的职务会交给你。若我们一去不回,你便把这锦囊…烧掉吧。”
我心中咯噔一声。
战场两载时光,见多了生离死别,可当惦念之人在我眼前提起生死,我却再坦然不起来。
幼时居家,每每父王归家,都是其乐融融,长大后,父王卸任久住京城,长享天伦,离家的变成了兄长。
幼时不懂何为离别,只当下次见面就在不久后,可长大才明白,父兄把每次离家时的告别,都当做是永别。
可家国大事,纵然永别,亦当勇往直前。
我看向眼前的青年,将锦囊好生收起,拱手作揖。
“愿少将军凯旋。”
沈星回凝眸看我,“你…多多保重,愿你我,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