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离开的，只是那夜昏昏沉沉的，连月亮的影子都见不着，云梦热闹的夜市上都没人了。
一路从山间回了屋，拿出不夜见，灌了自己好一个酩酊大醉，平日里价格不菲的美酿被他当成了粗汉用来下酒的花生般一溜的囫囵倒进嘴，一壶接着一壶。
原来的江澄是不善饮酒的，是刚接手了云梦后的那段时间一点点练出来的，那段时间，倒进肚子里的酒水比他每日吃的饭还要多的多。
真狼狈啊，真狼狈，他自嘲的将手插入发间，胡乱挠了几下，突然又有些想笑。
真是有够没出息的。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像潮水一样汹涌的情绪，他不敢在爹娘面前饮酒，他说出些什么胡话来，尽管现今已经很难很难再醉酒，但他还是怕。
迷迷蒙蒙中，思绪逐渐变得越发混沌，直至彻底消沉入黑暗。
再醒来，竟是第二天晨曦初现，脑子阵阵刺痛，他跌跌撞撞的从被紫电抽的碎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酒坛子上坐起，扶着桌子，随意从脖子上抠出一块儿陷进肉里的瓦片。
江澄嘶……
他一把扫拂开露出的皮肤上嵌进去的碎瓷片，转了转脖子，将满地的垃圾一股脸丢进了乾坤袋，眼不见心不烦，看粘连在皮肤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又去洗了个澡。
……
刁首深深嵌入丹田，用刀子一插，一转，一扭，一挑，金澄澄的宝珠就滑到了地上，珠子被血迹掩映了光泽，那些血丝就像和那金珠骨肉难分般紧紧附着在它表面。
剖单的痛同换丹的痛其实并不差什么，一样的深入骨髓，一样的经脉过肉，一样的钻心彻，痛回环。
但他是江澄，昨日已够放纵了，从醒来，他就是江宗主了。
他不能允许自己大叫，即使设了隔息罩。
刚醒来，意识又重新开始消沉，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了阿娘。
江澄我真的错了吗？
他声音低低的，小小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江澄呵，错了就错了吧。
好似即将枯败的落叶般，他的声音好像被糊住了，模糊不清，透着股即将消逝的消沉。
他又自嘲般的一笑，紧紧的握着带着紫电的那只手，噼里啪啦的电光闪烁间，映的他满脸森然。
他强撑起身子，将早就放在枕下的几封信件拿出放在了桌子上，厚厚的一沓。
又褪下指上的紫电和发冠，压在厚厚的一沓信上。
……
江澄死了，云梦漫天的白绸素锻，哭声抢天。
云梦门户大开，邀满城百姓祭奠跪拜。
世家贵族来了很多人，真心祭奠的，探听情报的皆不在少数。
金凌舅舅，舅舅！
金凌甚至顾不上仪态，他日夜兼程的赶路，感觉自己满身风霜，发鬓都有些散乱。此刻到了地方，一时情急，竟险些跌下剑来。
他面目有些狰狞，一从剑上下来就直奔大厅。
魏无羡同蓝忘机是后金凌一步到的，魏无羡看着金凌一副好像丢了魂儿的模样，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沉默的跟在金凌后面，被弟子阻拦，依旧沉默的与对方对峙。
江映朝放他们进来吧。
这声音很疲惫，从魏无羡的侧边传来，透着一股从深处掩藏起来的绝望，魏无羡最熟悉的绝望。
那是江澄的大弟子。
魏无羡谢谢……
魏无羡张了张嘴，到最后也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蓝湛似是察觉到了魏无羡突然涌上来的害怕，虚环住魏无羡的腰，捏了捏他手心，以示安慰。
魏无羡确实怕了，他怕见到江澄的尸体，又怕见不到江澄的最后一面。
他们二人跟着江映朝走，走着走着越来越偏，直至进入江澄的卧房门口，屋里是金凌响天彻地的泣声。
江映朝停了步，魏无羡他们自然也停了步。
江映朝等着。
或许是江澄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一时接受不了。平日里格外欢脱的魏无羡，此刻竟意外的沉默。
他们就这样等着，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紧闭的屋门轰然被推开，是眼神红肿的金凌，只是眉目更冷冽了一些，周身隐隐约约浮动着些许黑沉的怨气。
金凌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信，手指上套着紫电，紫电噼里啪啦闪着电光，下意识的扶上紫电，隐约间，面目肖极他舅舅。
金凌见到江映朝，微微颔首，又转头对着忘羡二人行了个礼。
标准的世家公子礼。
金凌含光君，蓝二夫人。
不管怎么说，他已然和二人生了隔阂，且是永远解不开的隔阂。相比于从来没有见过的父母，他无疑是更在乎从小将自己养大的舅舅的，现在舅舅死了，他也看了盒子里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生隔阂？不再恨下去都不错了。
他随意从厚厚的一沓信中抽出了两封，一封递给魏无羡，一封递给蓝湛，又将另一只手上的楠木盒子一同递给了魏无羡。
金凌劳烦含光君将这封信给蓝老先生了，蓝二夫人，这是我舅舅给你的，接了这个，你们就真真切切的两不相欠了。
魏无羡抑制不住的慌张起来，心脏一疼一疼的，好像是在预示着什么。恍惚间，他好像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血气，他有些急了，颤颤巍巍的接过信，却没敢去碰那盒子。
二人只是相对着站着，无人言语，却带着股噼啪的火花。
江映朝蓝二夫人还是接了吧。
江映朝从金凌手中拿过盒子放在了魏无羡手里，浑身都是一股疲惫劲儿。
魏无羡……
魏无羡喉间莫名涌上一股涩意，沉默的不敢面对，直接将盒子收进了乾坤袋，捏紧了手中的信封，过了良久才展开。
封面明晃晃的写着:魏无羡，亲启。
【金凌这臭小子很在意你，我也不多说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多照顾照顾他，毕竟是阿姐的孩子，遇到困难扶持一把。你和蓝湛不是要大婚了吗？礼物都给你备好了。魏无羡你听好了，以后你我，是真的两不相欠了，莫来扰我。】
寥寥几句，不是说金凌就是要和他真真彻彻的斩断关系，尽管在观音庙里他们就已经说了两不相欠。可和这又怎么能一样呢？这下可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魏无羡江澄，你怎么这么狠心？！
他死死的握着信纸，闭上眼睛，肩膀忍不住的颤栗，蓝湛将他环进怀里，神色担忧。
蓝湛魏婴……
蓝湛声音有些担忧，魏无羡扭头，对着蓝湛露出一抹强撑起来的笑。
魏无羡我没事的，蓝二哥哥。
金凌没管他们，转头就离开了，将那些信交由各家子弟，传到这封信的主人手里。
最后金凌独自一人坐到舅舅的棺材前，神色不明，眉目间缭绕着化不开的复杂情感，一点点化作密密的针，深深刺入四肢百骸。
那一沓信厚厚的，江澄提及了很多很多人。有劝蓝宗主出关的，有说宗务，甚至有给各位长老的，以及与云梦江氏关系不错的几家宗门。
魏无羡蓝二哥哥，你说这是假的，对不对？江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魏无羡有些失神，语气中掺杂着浓浓的不敢置信，转身就向着放棺材的灵堂冲去。
蓝湛自是跟在其左右。
江映朝没有阻拦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二人的背影，唇角勾勒起一抹嘲讽的笑。
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副透明的水晶棺材，一眼就能看见里面散着头发，安静的躺着的江澄。
百姓在偏厅祭拜，那些各家宗主被安排到了后厅，此刻的前厅竟就只有聂怀桑、金陵以及几位洒扫弟子。
一眼就能看见那散了头发，面色苍白如纸，一副油尽灯枯之相的江澄。
却也当真是美的惊心动魄，当年的少年人已经完全长开了，散下头发是难以形容，深入骨髓的温柔。
是魏无羡都未见过的，病弱，苍白，脆弱，可怜。
师妹知道了又要骂我了吧……
魏无羡有些跑神的想。
等反应过来就有些暗淡，酸涩感几乎将他淹没，蓝湛只是始㚵站在他身后。
魏无羡江澄真的死了……
魏无羡有些失神，转身紧紧抓住蓝忘机的袖子，像溺水的人捉住活命的浮木，声音震颤。
金凌眸光撇了他一眼，闭了闭眼，并不言语。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都水到渠成了，时间静静流淌，海似的距离却深深的隔开了生者与死者，当真是要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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