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海棠下

之后就是案子的调查推进，解雨臣应霍仙姑的要求安排黑眼镜在北京吃住一类的后续事宜。他暗中让伙计调查这个戴墨镜的男人，结果并不如意，他并没有掌握任何有效信息，只知道这人是晚清贵族，汉姓姓齐，如今在陈皮阿四手下做事，道上的人都叫他黑眼镜或者黑瞎子，他和另外一个人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号—“南瞎北哑”。

四阿公啊…解雨臣想。二月红跟陈皮阿四的那些陈年往事在九门中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些年，陈皮阿四也没少给他下绊子，这种时候他卖霍仙姑一个面子，又会有什么居心呢？解雨臣在心里叹口气，他看的出来，这个黑眼镜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能一眼看出“有第十四具尸体”的人本就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只是是敌是友他很难分辨，比起四阿公派来拿他命的亡命徒，这人更像是一个不受控制的疯子。

他们今天要下井开棺，霍仙姑年纪大了不方便出面，解雨臣必须全程盯着。这种场合他见的多了，这本属于霍家的家务事，他不该参与，但霍仙姑有心让他学习，他不好驳了这番，霍仙姑知道这将让解雨臣的处境更加尴尬，但比起流言蜚语，当家人自己掌握的本事才更重要。

黑眼镜一个人走近游离于队伍外的解雨臣，开口道，“解当家今年多大？”

绕是解雨臣这般聪明，也对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着这句话是否有什么深意，黑眼镜是否在试探什么，然而对方未等他思索出合适的答案就笑着说，“有20岁吗？怎么整天苦大仇深的。”

21岁了。解雨臣在心里驳他，面上还是规规矩矩的回答，“承蒙齐先生关心了。”

对方先是稍稍愣了一下，谁料下一秒就大笑起来，“齐先生…哈哈哈，齐某人才是承蒙解当家厚爱了，哈哈哈。”

解雨臣看着他这般放肆的样子，一边觉得他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一边又觉得，像这样，挺好的。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黑眼镜带着霍家的伙计下地了，解雨臣是客，他便守在外面等着。等待的过程是很漫长的，他没由来的想着黑眼镜那些玩笑话，总想偷偷笑，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染上了神经病。

或许未来解家会和他有生意往来，解雨臣想，可这个人，不管在任何时期，都可能会打乱他的计划的。这是很危险的。

太阳西斜，残影打在解雨臣背上，他们还没有消息。

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如果黑眼镜还没上来，他就下去。解雨臣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最终解雨臣也没有下去，因为很快黑眼镜就一身伤的上来了，他对上面的伙计大喊封井盖，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但所有人都照做了。

只有黑眼镜一个人上来了，解雨臣去搀扶他，霍家那些伙计都死了，但问题确实解决了。黑眼镜的眼睛受到了很强的冲击，一度出现短暂失明的情况，但具体有多严重解雨臣不得而知，总之霍仙姑这算是欠了黑眼镜一个天大的人情。之后有段日子黑眼镜在霍家那套四合院里养伤，整日整日不出门。霍仙姑有时会让解雨臣过去，但很少，解雨臣基本见不到黑眼镜。

黑眼镜身份特殊，解当家容若频繁接触，难免遭人非议。

不知四阿公那边作何感想。解雨臣拎着霍仙姑备好的月饼踏进黑眼镜院中，深深叹了口气，想着，他又该如何面对无尽的黑暗呢。然而，出乎解雨臣的意料，他看见黑眼镜悠悠哉躺在院中的海棠树上折枝吹口哨，好不快哉。

他倒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眼睛，解雨臣忍不住勾起嘴角，不过，倒是符合这人一贯的作风。

解雨臣便将礼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树上的人就笑着打趣他，“中秋团圆日，解当家来我这是要和我团聚吗？”

解雨臣微微仰头看他，这株海棠树还是当年二月红送予霍仙姑的，时光荏苒，如今竟已如此壮大。可惜这个季节不是海棠花的花期，树上枝叶微卷，倒有几分萧凉之意。

“齐先生说笑了，”解雨臣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依旧恭敬而疏离，“霍婆婆特让我来祝您中秋快乐。”

黑眼镜大笑，然后跳下树来，稳稳站在解雨臣身前。他比解雨臣高一些，微微低了低头，盯着解雨臣就问，“她祝我节日快乐，那解当家你呢？”

解雨臣微微怔了一下，太近了。他想。他在黑眼镜的大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不由得后退一步，堪堪维持着解当家的气定神闲，“我自然也是祝先生节日快乐。”

黑眼镜笑的更加肆无忌惮，悠悠转到石桌旁，坐下瞧那盒精致的月饼。

“先生的眼睛可还好？”解雨臣站在一旁，维持着晚辈的谦卑。

黑眼镜手里把玩着一枚月饼，粉色的，大概是玫瑰味的，解雨臣想。

“不好啊，你们家想怎么补偿我？”黑眼镜突然又盯着解雨臣看，“不如把你的眼睛换给我？”

解雨臣咽了咽唾沫，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也不知如何应对那句“你们家”，只能硬着头皮答，“先生想要什么样的眼睛解家和霍家都会不遗余力的带给先生。”

黑眼镜上上下下看了看解雨臣，这种打量让解雨臣很恼怒，他已经是第二次这样看自己了，这种不明所以的，带着玩笑的戏弄，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解当家的位置吗？有一瞬间，解雨臣想揪着这个人的领子告诉他，再这样看他，他就挖了他的眼睛，送他下地狱。但解雨臣还是忍住了。

黑眼镜却没接解雨臣的话茬，转而问他，“解当家，你叫什么名字？”

解雨臣答，“解语花。”

黑眼镜却笑了，“解语花…”他似是无意的瞧了一眼院中那棵海棠树，“你师父给你起的吧。”他说，“我问的是解九给你起的名字。”

解雨臣稍稍愣了一下，说起来解语花才算是他在道上走南闯北的名讳，这个名头可堪堪压过他的本名。

解雨臣答，“黑眼镜也不是您的本名不是吗。”

黑眼镜笑得很开心，把手中的月饼递给解雨臣，“粉色很衬你，小孩子还是要多吃些甜的。”

解雨臣愣了好久，接过面前人递来的糕点，竟然连谢谢都忘了说。

确实是玫瑰味的。甜甜的。

那晚的月亮好像很亮，一下子就把解雨臣整个人都照明了，他不知道后面又呆了多久，只记得黑眼镜说了很多玩笑话，他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舒服，他想，那个人应该从来没有看不上自己。

再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解雨臣都没有再见过黑眼镜。他开始系统性的整顿解家，也顾不上关心四合院里那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齐先生。听说他离开了北京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回四阿公那了，还是去了东南亚，总之临近年关时，解雨臣才又在霍仙姑口中听到了这位久违的齐先生的名字。

霍仙姑对黑眼镜一直很恭敬，加上先前那般天大的人情，尽管不知道黑眼镜此次前来的目的，还是安排他入了霍家的那套四合院。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影响了，但解雨臣不确定，或许更严重了，毕竟他一向很会隐藏自己。

解雨臣一如从前那般踏入了那方庭院。这一次，他不再是应霍家的情，而是以解当家的身份去拜访。

北京刚下过一场雪，屋脊都被白雪覆盖，小院里黑眼镜站在海棠树前。化雪的冬天是很冷的，树前的人却穿的很单薄，他好像在想什么事，解雨臣靠近一点才出声叫他。

“齐先生。”解雨臣说，“好久不见。”

黑眼镜侧过身盯着解雨臣看了一会儿，说，“几个月不算久，你倒是更无趣了。”

这句话说的让解雨臣无法应接，他话锋一转，问，“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我记得解九不会这么关心人。”黑眼镜的语气带了几分戏谑，“解当家倒是很关心我。”

解雨臣心下一惊，确实不该过问这些。他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就够了。

“快过年了。”黑眼镜说，“明年过的轻松点吧。”

这句话说的很无厘头，解雨臣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自己说。

“天凉了，解当家早点回去吧。”黑眼镜嘴角还噙着笑，但解雨臣看不清他的喜怒，只是直觉他好像并不高兴，“我跟九门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解雨臣又看了黑眼镜好久，树上都是积雪，风一吹就往下落，或许是又开始飘雪了，他感觉有东西落在自己头上。他忘了自己为何前来，忘了自己是如何踏出院子的，他不知道黑眼镜为何突然又出现在北京，他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更严重了，他只是站在门前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又意气用事，然后他很小声的说，新年快乐，先生。

解雨臣的脚印落在雪上，黑眼镜踏出院门看着走远的解雨臣，倚在门外摸摸口袋开始吞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