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杨丞相与兰阳公主相约去往英阳公主房中,三人闲坐饮酒。英阳公主低声唤来侍女,去请秦氏前来。
杨丞相耳闻此声,心中猛然一震,一抹凄凉惨淡的神色,瞬间涌上脸庞。盖因他早年曾入郑家,与郑小姐对坐弹琴,彼时听过小姐品评曲乐的声音,对此声音和容貌极为熟悉。而今日英阳公主的声音,分明便是郑小姐的声音,那容貌想必也如郑小姐一般无二了。
杨丞相心中暗道:“天下之大,竟真有这等非亲非故之人,却长得如此相像!”转念又想道:“我当初与郑小姐定下婚约之时,心中所愿便是与其生死相依,白头偕老。如今我已另娶他人,尽享闺房之乐,而郑小姐香消玉殒,孤魂飘荡,又该托身于何处呢?我虽有心前往凭吊,却连一杯酒都未曾洒在其坟前,连一声痛哭都未曾施于其灵柩,我杨某人,真是愧对郑小姐多多矣!”
这诸多心绪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尽皆流露于外,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郑氏仿佛揣透了杨丞相的心思,便开口问道:“我听闻,君王有忧,臣子应感同身受,为其分忧。女子侍奉丈夫,如同臣子侍奉君王。如今相公饮酒之时,却忽然面露哀戚之色,不知是何缘故?”杨丞相答道:“心中之事,不敢隐瞒公主。下官早年曾与郑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公主的声音容貌,与郑小姐十分相似,这才触景生情,以致失态,还望公主见谅。”英阳公主听罢,脸色微微泛红,随即起身进了内殿,许久未出。杨丞相派侍女去请,却仍旧请不动。兰阳公主见状,说道:“姐姐自幼受太后娘娘宠爱,性子难免有些高傲,不像我这般随性。相公拿姐姐与郑女相比,姐姐心中自然不快。”杨丞相连忙让秦氏去向英阳公主赔罪,说:“下官酒后失言,还望公主恕罪。公主若肯出来,下官愿负荆请罪!”过了许久,秦氏才从内殿出来,却只字不提英阳公主的反应。杨丞相问道:“公主可有说什么?”秦氏答道:“公主正在气头上,言语颇为激烈,贱妾不敢妄传。”杨丞相道:“公主之言,并非淑人之过,但说无妨。”秦氏这才说道:“公主说:‘我虽愚笨,也是太后娘娘的女儿。郑女纵然才貌出众,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古人尚且说‘见君王之马当尊敬’,这并非是对马的尊敬,而是因为对君王的尊敬。君王的马都如此受敬重,何况是君王宠爱的女儿呢?相公若是敬重君王、尊崇朝廷,便不该拿我与郑女相提并论。再说郑女,当初不顾礼仪,自恃美貌,与相公谈天说地、论琴评曲,可见并非品行端正之人。她命途多舛,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实在令人唏嘘。相公为何还要提起她呢?从前鲁国的秋胡,用黄金调戏采桑女,妻子得知后便投河自尽。我虽不能效仿古人,但能以何面目坦然面对相公呢?我可不想成为失德之人的妻子。而且相公在郑女死后还记得她的容貌,在久别之后还能分辨她的声音,于厅堂之上弹琴挑逗郑女,于贾氏闺房窃玉偷香,这种行为的污秽,比秋胡还要严重。从今往后,我便在这闺房之中,直至终老。”兰阳公主温柔体贴,与英阳公主的反应截然不同,只说了一句“我不会像姐姐那般”,便不再多言。言语间,似乎希望杨丞相能与她白头偕老。
杨丞相心头的怒火腾地蹿了起来,暗自思忖:“天下哪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女子,英阳公主真是蛮横无理!看来做驸马还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明白啊!”他强忍怒火对兰阳公主说道:“我与郑家小姐的相遇,其中另有隐情,并非公主所想的那般不堪。如今英阳公主如此诋毁我与郑小姐,对我倒无甚妨碍,只是辱没了郑小姐的清誉,实在是可悲可叹啊!”兰阳公主柔声说道:“姐姐只是一时想不开,我去劝劝她便是。”说罢,便转身进了内殿,直到日暮时分也不肯出来。寝宫内早已燃起了灯烛,照亮了雕梁画栋。
兰阳公主派侍女出来传话:“我苦苦相劝,姐姐却始终不肯回心转意。我当初与姐姐结下誓言,此生此世,生死相依,苦乐与共,并告知了天地神明,姐姐若要在这深宫中孤独终老,我便也在这深宫中孤独终老,姐姐若不愿亲近相公,我便也不愿亲近相公。还望相公移步秦淑人的房间,安心度过今晚吧。”
杨丞相怒火攻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强忍不发。眼看夜色已深,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床冰冷的被褥,更添几分寂寥。他斜倚在床边,目光落在了秦氏身上。秦氏见状,连忙秉烛引领杨丞相前往寝房。一进房间,秦氏便点燃了金炉里的龙脑香,铺好了象牙床上精致的锦被,对杨丞相说道:“妾身虽然愚钝,但也曾听说过君子之礼,‘妾寝不可挡妻寝’,如今两位公主都不愿前来,妾身怎敢僭越而与相公共度良宵?还请相公安心休息,妾身这便告退了。”说罢,便优雅地转身离去。杨丞相心中不舍,想要挽留,秦氏去意已决,最终还是离开了。
是夜,月色清冷。杨丞相草草睡下,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暗自思忖:“这三个丫头片子,结党营私,合起伙来戏弄我,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向她们低声下气?想当年我在郑家花园,白日里与郑十三在酒楼痛饮,夜晚与春娘秉烛夜谈,何等快活自在!如今才做了三天驸马,便要受这等窝囊气!”心头烦闷不已,他一把推开纱窗,但见银河倒映,月华满地。于是,他起身下床,披衣而出,沿着走廊踱步。
远远望见英阳公主寝宫灯火通明,雕花窗棂透出柔和的光亮。丞相心道:“夜已深了,宫女们为何还不曾睡下?莫非英阳消气了,已回房歇息?”他唯恐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人,便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从窗棂的缝隙中向内窥探。
只见两位公主与秦氏,还有一名女子围坐桌前,正在玩一种叫“博陆”的游戏,只听得骰子碰撞,点数相争,热闹非凡。那女子回身挑亮烛火,丞相定睛一看,竟是贾春云!原来,春云为了一睹公主大婚的盛况,多日前便已进宫,只是有意避开丞相,藏身于宫中,因此丞相并不知晓。
丞相又惊又喜:“春云怎会在此?定是公主召她进宫相见的!”
却听秦氏忽然提议道:“这博陆索然无味,不如我们来玩些别的。春娘,你我二人可敢赌上一局?”
春云笑道:“春云不过一介贫女,若是赢了,能得一桌酒菜,便心满意足了。淑人姐姐整日与公主相伴,锦衣玉食,珍馐美味,不知要用什么来与春云对赌?”
秦氏道:“我若输了,身上之物,头面首饰,任凭春娘挑选。你若输了,便答应我一件事,如何?此事于你而言,定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春云好奇道:“不知姐姐想让春云做什么?又要听些什么?”
彩凤说道:“我方才与两位公主私下说话,听说春娘你装神弄鬼地欺瞒丞相大人,但我没听明白,你若是输了,便将此事当作话本故事,细细说与我听。”春云听了,便推开棋盘,向英阳公主说道:“小姐,小姐,你平日里待春云可谓是极好的,为何要将这等可笑之事说与公主听呢?淑人姐姐也听说了,这宫里头人多口杂,还有谁不知道呢?叫我春云今后如何立足于世呢?”彩凤说道:“春娘子,春娘子,我家公主何时成了你的小姐了?”春云说道:“十年来叫顺了口,哪能一下子就改过来,想当初我们一起争奇斗艳,宛如昨日,公主也好,夫人也罢,我春云都不怕。”说罢,便朗声大笑起来。兰阳公主笑着问英阳公主:“春云话还没说完呢,小妹也没听过此事,莫非丞相真被春云给骗了?”英阳公主说道:“相公被春云蒙骗,岂止一两回了?无柴的灶,如何生得出烟来?当时啊我只是想看看他那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罢了。这人冥顽不灵,真是可恶至极。古人说‘好色之人,犹如色中饿鬼’,这话一点也不假。鬼饿的时候,鬼的丑态就显现出来了。”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丞相这才知道,原来英阳公主便是郑家小姐。就像突然遇到死而复生之人,心中又惊又怕,本想破门而入,但转念一想,便停了下来,心想:“你们想瞒着我,我也瞒着你们便是。”于是便悄悄地回到了秦氏房中,盖上被子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