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水榭。
床上被子微微拱起,似乎藏着一个人。
踏仙君提着酒壶,立在了一直发怔的楚晚宁面前,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怎么了?”
楚晚宁的眸子这时才慢慢有了焦点,他看着眼前的墨燃。
面色苍白,神情阴鸷,虽依旧英俊,却难掩骨中暴虐。野兽般的一双鹰眼。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炽热的少年了。
都过去了。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非常非常地疲惫。是被软禁了那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极度茫然与痛楚。
他矛盾极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楚晚宁转过了脸。
一只微凉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凤目中光影流动,映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映着浓浓昏暗里,踏仙君那张略显阴沉的脸:“你还在生气?”
楚晚宁闭了眼,良久,喉中沙哑:“没有。”
“烧热退了?”未及楚晚宁答话,墨燃就径自松开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额头,然后自顾自地,“嗯,退了。”
他坐下来,一边拍开酒罐子的封泥,一边说道:“既然病好了,气也消了。今日就好好陪本座喝个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死生之巅实则危机四伏,明知不该打草惊蛇,不该有所异样。
但当酒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欢的酒。”时,他还是恍神了。
香气飘然而出,如隔尘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这辈子喝的第一种酒。
一生都不会忘。
楚晚宁抬起眼,看着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记得这桩往事了。他忽然心头钝痛,喉间酸涩不已,于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太烈了,这样豪饮,是会呛到的。
但这一次,楚晚宁再也无所顾忌地,甚至犹如抓住了激流中的浮草一般,剧烈地咳了起来,眼眶红了,睫毛湿了,甚至终有泪水淌落——
墨燃微微怔了一下,眸中似有一瞬恍惚。
不过,他很快就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咧嘴笑了起来:“师尊怎么了?怎么哭了?”
楚晚宁忍着,哪怕撕心裂肺哪怕煎熬至极哪怕真相已知,也什么都不能做。
或拔除长恨花。
或找出幕后黑手。
或自己身死。
在这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须隐忍下去。
装作什么都还不知道,装作恨极怒极,楚晚宁于是阖了眸,极力绷着脊背,喑哑道:“酒。”
墨燃慢悠悠地道:“酒太冲了?”
楚晚宁不答,又满一杯,饮入肺腑,一路烧烫。
“为什么拜了我?”
他舒开氤氲的眼眸,遥遥眺望,暮霭之间,通天塔依旧庄严矗立。只是当年那个笑吟吟说着:“因为我喜欢你,觉得你亲切。”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是谓长恨。
曾有那么多次觉察真相的机会,但他都错过了,而他终于觉察出墨燃心性扭曲的真正原因时,却已成废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
夜里,楚晚宁看着墨燃在自己枕边熟睡,那张曾经纯澈的脸庞笼着一层阴冷,脸色白的像纸。
他恨过,怨过。
在墨燃与自己挥刀断义的时候,他也曾心寒,在墨燃强迫自己雌伏的时候,他也曾心死。
可漫漫长夜里,凄清罗帷中。
他躺在踏仙帝君身边,终于知道真相的楚晚宁只觉得过往的恨也好,怨也好,心寒也好,心死也罢,都是那样荒谬。
墨燃早已中了蛊毒,这一切所作所为,竟根本不是他的初衷。
那个叱咤风云的踏仙帝君,早已被铁锁囚困,铁链绑缚。自己身为师尊,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不知道背后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能与任何一个人明言真相。
他甚至,不能对墨燃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和缓。他只能恨着,怨着,心冷心死着。
只有当夜深人静,在这巫山殿里,苏幕深处,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让你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成为了万人唾骂的暴君。
世上谁都不知你的真容,不知你曾良善, 你曾纯真, 不知你曾为救不了雨天的蚯蚓而苦恼,你曾为了满池荷花开放而灿笑。
世上谁都怨你冷血无情, 却不知你曾羞赧地挠着头说:“我、我也没什么能耐, 以后要是有些闲钱了, 就多盖点屋舍,给跟我以前一样没地住的人落脚,这样就好啦。”
谁都恨你杀伐屠戮,却不知你曾告诉我:“师尊, 我想要一根像天问一样的神武。它可以辨黑白, 还能救命呢。”
谁都在诅咒你, 人人得而诛之。
我已知真相, 却还不了你尊严。
就在这时,忽的闪过一道亮光。
“晚宁?”
一道声音传入楚晚宁和踏仙君的耳朵里。
墨燃此刻看着之前的自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你也在啊。”墨燃撇了撇嘴,十分不满意。
“本座不在这里在哪里?”踏仙君看着眼前这位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冷笑出声。
“你怎的跟本座长的一样?还有,谁允许你叫他晚宁的?!!!”踏仙君补充,神情有些愤怒。
“本座就是另一个尘世的你,不跟你长得一样跟谁长得一样?本座想叫他晚宁就叫了,怎么的了?”
踏仙君感觉墨燃语气非常欠,非常想揍这人。
“这是本座的晚宁!本座的楚妃!”
提到‘楚妃’二字时,墨燃清楚的看到楚晚宁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情绪。
墨燃也记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罢了,本座不跟傻狗计较,更不跟被种花的傻狗计较。”墨燃嫌弃的眼神扫过踏仙君。
“你说谁是傻狗呢!!!”踏仙君一点就爆。
“谁答应就是谁的喽。”墨燃不光语气这样,表情也是。
“你!”踏仙君简直要忍无可忍了。
“你们两个别吵了。”楚晚宁劝说。
“听晚宁的。”墨燃乖乖应下。
“本座勉强听楚晚宁的。”踏仙君一脸傲气。
“你.....你刚刚说的被种花......”楚晚宁犹豫开口。
“嗯,就是这个傻狗被种的八苦长恨花。”墨燃淡然回复。
“什么八苦长恨花?”踏仙君疑惑。
“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种花。”墨燃语气不大好。
“你可知这八苦长恨花是何人所种?”楚晚宁询问。
“自然是我那个好师哥啊。”墨燃语气更不好了。
“薛蒙?不可能!”楚晚宁立即反驳。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肯定不是薛蒙啊,是师昧师明净,我的好师兄。”墨燃冷笑一声,声音冰冷。
“不......不可能!!!师昧才不会给我种花!!!一定是你诬陷师昧!”踏仙君神色疯狂,不敢置信,不相信。
楚晚宁也觉得不是师昧。
“墨燃,师明净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是他种的花?”
“师尊,那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墨燃反问。
“......我......暂且没有头绪。”楚晚宁。
“绝不可能是师昧!!!”踏仙君语气中是止不住的疯狂。
“傻狗。”墨燃骂了一句。
红光亮起,一柄无鞘陌刀出现。
那是一柄漆黑的陌刀,没有刀鞘,古拙的刀身浑厚却锋利,屈铁断金。
神武————不归。
“看来,这花要先除去了。”
“你真能除花?”楚晚宁的眼睛亮晶晶的。
“嗯。”墨燃。
“晚宁你设个结界在这周围,我会......”话说到一半,似忽然想起什么。
“我......我设不了结界,我灵核早就没了......”
“晚宁没事的,晚宁没事的哈。”墨燃安慰楚晚宁,顺带狠狠瞪了一眼踏仙君。
狗屁踏仙君!
红色的灵力变得柔和,从指尖冒出,钻入楚晚宁的身体里。
楚晚宁觉得自己被一股非常强大的灵力包裹,融入到了体内,即使没有灵核,他也浑身充满了灵力。
金光亮起,上方撑开一方透亮的金色屏障。
楚晚宁站在那里,仿佛他仍是那个具有灵核的楚宗师。
是世人眼中的晚夜玉衡,北斗仙尊。
然而事与愿违......
楚晚宁的灵核却早已破碎。
世人眼中的楚宗师,成了踏仙君的妾室。
楚妃。
“晚宁......”
墨燃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楚晚宁了,已至于愣了神。
墨燃看着楚晚宁,就好像提前看到了他的晚宁苏醒后的模样。
墨燃灿烂一笑,一只手握着不归,一只手施展阵法。
——————
更新啦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