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的时局在这数月里，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渊，许多无人在意的事情发生着，比如皇帝念了许久的宫城终于初步建成，比如州城改了个更适合作为国都的新名，可一切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却暗潮汹涌
比如千里外的长安已彻底易主，比如诸位官员终于全部归入新朝，最后一批独自逃难归来的官员说贺兰氏在入主长安短暂休养后并未停兵，大有趁胜追击之时
如今屹立在残江之北的江州，竟已是新京最后的屏障，大宁不能再承受一次迁都了，若江州沦陷，宁国再无退路，到时候，万里江山，将顷刻化为尘土
那位九五之尊，似是终于知道了北方蛮子的血性，也终于知道大宁哪怕退居一方，也无法在这场战火中脱身
于是，一夜十三到谕令自东阁送出，连夜传讯江州刺史及其他官员务必死守江州
如今已过数日，江州还未回急信，想必应是一时无事
但这日的清晨，不是仆人将她唤醒的，也不是鸟雀将她醒的，是无数响彻在家外的喊声，将赵笙生生吵醒的
“贺兰氏打过来了！”
“贺兰氏打过来了！！！”
赵笙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连忙做起了身
行军路难，距长安彻底被攻破的时日尚短，贺兰氏哪怕到了残江边都未必能打下江州，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打到南州来？除非江州城的城防是纸糊的！
秋雨慌忙的推门进来
“小姐！小姐，我替你更衣吧，屋外有人要见你”
赵笙点了点头，匆匆更衣后来到了屋外
只见谢祯尧正站在那里，见到她后先拱手行了礼
“赵姑娘叨扰了，想必你也能猜到我这次来是为了前线的战事便开门见山的说吧”
“好，谢公子请讲”
“刚才斥候来报，贺兰白率军一路从江州侧面绕下来，不日就要抵达南州了”
“那江州呢？”
“江州……未迎战”
未迎战？贺兰氏摔着那么大一支军队，浩浩荡荡的从江州一侧绕过江州居然未迎战？
“皇帝不是派了人和兵过去说要死守江州吗？”
“江州不战之事，陛下似乎也不知情，他正在宫里破口大骂呢，派去的人有去无回，更奇怪的是并没有江州百姓逃到南州来，整个江州如今封了城，不许任何人出城”
江州闭城不战，贺兰氏直逼残江，这简直是最糟糕不过的情况了，难怪刚刚外面喊的那么大声
赵笙正尚在沉吟之际，却见谢祯尧忽的向她俯身，深深行了一礼
“谢公子，你这是何意？”
“不知姑娘可否愿意，随我入朝？虽说数月之前，陛下贬谪，处斩了谢家半数人，但我谢家哪怕不忠于陛下，也要忠于天下，因此如今谢家仍在从官的子弟已经尽数入朝，商榷守城之事了”
“我希望能够引荐姑娘成为此次战役的军事参谋，一同入朝商议守城战术”
“我？”
“是，你是谢世子之徒，长公主之友，你曾临危受命，携千民南下，护他们一路安然无恙，放眼如今的世家中再无一人比你更应该站到朝堂上”
“可我并不是那么擅长军略”
谢祯尧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
“实不相瞒，如今朝中已再无将领，能与贺兰白一站了，谁去都一样，不如我们去，至少还能真的担当起主帅的责任”
“况且……万一呢？”
“万一赵姑娘你带领我们守住南州，那么大宁便有了可战之力，你也能大师拳脚一举入仕”
他的话让赵笙不禁握住了拳头，一股信心慢慢滋生，仿佛她天生就该领兵作战，在战场上施展风采
赵笙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问
“那么如今南州中的情况怎么样？军队操练的如何了？”
“不好，数月前的迁都已经让军心动摇，如今再怎么操练也只是亡羊补牢，若连赵姑娘都没办法的话，此一战大宁想必胜，只有三种可能”
“哪三种？”
谢祯尧哀叹了一声，对她伸出了手指，赵笙竟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认命”两个字
“其一，谢世子即刻归来”
“其二，贺兰白今夜暴毙”
“其三，天降十万神兵将贺兰白拦在残江以北”
听着这一条比一条荒谬的妄想，忽然之间觉得师父即刻归来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可，你不也是谢家的人吗？谢家之人尚在朝堂总会致辞”
谢祯尧沉默了片刻后，才悠悠开口
“可能是谢世子让您对谢家子弟产生了什么误解，没事，我们已经习惯了，但事实上，我的骑射与军略甚至可能还不如姑娘您”
“哈？”
“长安学堂里的骑射课，您还记得吗？”
“自然”
“在我念书时，学堂是没有骑射课的，连世子喜好骑射也只能在家中自己练习，直到世子小时候某年于猎场上猎得一白狐献与先帝，又说往后每年都希望能献一份他亲猎的狐裘给先帝，先帝大喜，世子才称趁势请先帝开设了学堂里的骑射课”
“说来惭愧，当时的骑射课……除了世子，并没有什么人专心去上所以我……嗯，因此还请姑娘与我一同入朝”
谢祯尧对赵笙在次一拜
“好，但我有一件事”
“姑娘请讲”
“我不愿做军师，我要与贺兰氏决战沙场之中”
谢祯尧不可置信的，破了音
“姑娘要做领兵将军？”
“对，我要做领兵将军”
只见谢祯尧咬了咬牙，重重点头
“好，如今国难临头，南洲之后再无退路，陛下不得不在此重用数月前刚贬谪的谢党重臣，只要你想，那谢家遍及全族之力，保你做这领兵将军，走，我们即刻入宫”
赵笙没有想过谢祯尧居然答应的这般利落，连忙跟上了他的步伐
集全族之力……赵笙被谢祯尧的信任震得心头一颤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谢家……为何对我这般尽心？”
有一份一直萦绕在赵笙心头的猜测，此刻再按耐不住已经呼之欲出，谢祯尧同样沉默了片刻，低头望向了她腰间的游鱼玉佩
“如姑娘所想，世子的确曾与我们叮嘱过许多关于你之事，因此谢家中人都记得，世子最后说的话——若他有不测，此后见你如见他”
霎时间千万思绪涌上心头，又被赵笙重新咽回喉中
“好……走吧”
谢祯尧点了点头，与她疾步走向新宫城
宫前禁军重重把守，严阵以待，似是已在为最后一道防线做准备
“来者何人？”
“谢祯尧”
“进”
禁军没有阻拦，也没有过多盘问，多耽搁一刻，都会让动荡的王朝多一分危险
匆匆修建的宫城只有个壳子，宫门背后只有一座建的还算宏伟的大殿，赵笙跟在谢祯尧的身后，直直往殿前走去
现在已近午时，大臣们散了，谢祯尧示意她站在殿后，他则先抬步上殿
皇帝没有坐在椅上，而是急躁的在附近踱着步子走了两圈后，愤怒地指向跪在一旁的韩公公
“江州到底什么情况？刺史的信来了没有！”
“陛下已经派人去催了，您再等等再等等”
“再等再等！贺兰氏都快打到城下了，安意不是还在外面吗？她不是还带着军队在救流民吗？怎么不拦着点贺兰氏”
“陛下，安意长公主身边的军队才千来人，哪是贺兰氏的对手呢”
“废物，都是废物！尤其是你！韩九昌！在长安你不是说只要到了南州，贺兰氏善水战，定不敢渡江打过来吗？早知道事情会变成如今模样，朕根本不会南下！”
韩公公垂着脑袋，神情沉入了一片影中，喜怒莫辩谈，但语气依旧恭顺
“陛下……陛下，这……奴才也未料到贺兰氏狼子野心非要掷大宁于死地啊，当务之急，还是先商量守城战术吧”
皇帝还要骂，就见到了缓步而上的谢祯尧，顿时脸色一变，堆起了虚伪的和善笑意
“哎呀，谢爱卿快快快，朕刚要和你说呢，朕刚刚已经派人去问过母后了，她身子好了许多，想必带到贺兰氏退兵就能彻底好转了”
“还有之前的“结党营私案”不小心牵连到谢家人，朕已经派瞻京卫在重查了，若有冤屈一定让他们沉冤”
谢祯尧只是神色平淡的打断
“陛下不必说这些，臣之前说过，或许还可以救此南洲之困的人来了，那位姑娘愿请缨为将，为我大宁踏上沙场对战贺兰氏”
皇帝见谢祯尧油盐不进，神色一僵，但在听见他带了可用之人后，又立即扬起了笑
“好啊好啊，不知那位姑娘是何人？朕要封其做护国将军官拜三品！”
听到这儿赵笙便从殿后走了出来，抬步入殿中
“是我”
皇帝一看清是她，霎时脸色都僵了，他似乎想起了几个月前赵笙揍他时的样子，连连退了两步跌坐在了龙椅上
“护驾！护驾！瞻京卫”
下一刻一道黑影无声的落在了一旁，正是面附鬼面的阿厌
他慵懒的抱着胳膊没有理皇帝，而是悄悄的对赵笙扬了扬下巴，像是在问“打吗？我替你按着”
赵笙轻笑不看他，只直视面前帝王
“何故怕我呢？我来只是为了守城退敌之事”
皇帝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一使脸色愈发难看，狠狠盯着她半晌后才哼了一声
“你……哦，对，你是谢回之徒，安意之友的确应该也懂点军略，不过你都没入仕，此举是不是有些荒唐了”
赵笙将这皇帝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他哪是觉得荒唐，分明是怕她不受管束，不诚心为他守国罢了
她冷笑一声，再往玉龙阶前逼近一步，在败种之君面前，何必讲礼数
“怎么，难道你以为你手下那些武将还能守住南州城？陛下什么荒唐事没做过，说不准明日就要被贺兰白俘虏了，分我一个无官之人做主帅又算多荒唐呢？”
皇帝脸色一阵青白，但良久之后他仍是摆了摆手
“好，但朕要你立军令状，若是退不了贺兰，朕要你满门抄斩”
旁边的谢祯尧面色一紧，似是要替她开口求情赵笙却先道
“悉听尊便”
谢祯尧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了一声
皇帝也不再多言，立即下旨，令赵笙为此役主将，领兵备战，至于官衔与封赏自然是没有的，但赵笙不在意，狗皇帝给的官赵笙也不屑要
只要手握实权就够了，这一仗必须赢，不只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她身后已经千疮百孔的大宁
赵笙雷厉风行的统领起了南州军，几日几夜下来面对着沙盘，竟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当下情况，贺兰白的兵士能绕过平坦的江州，却绕不过山路崎岖，林荫蔽日的故州，只能从一望无际的残江浩荡而下，若是要进攻南州，必渡此江
坐以待毙，苦守南洲是下下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江边布防，借用天险先发制人，方有逆转兵力差距的机会
赵笙将一只军旗插到了江边，低声问身旁的谢祯尧
“残江附近有没有两州的营地或哨所？”
“……实不相瞒，这哨所防线都是200年前盛朝建的了，祖帝哪能想到70多年后大宁会被打到残江边上呢”
赵笙冷嘲一声
“陛下也真厉害，南下半年全顾着在建宫城，没建一点边防”
“我即刻派人出去看看，临时紧急修缮或许还能用”
“还有南州城中有没有战船可用？”
“南州城虽离江不远，却没有开水门，城内也没有大型造船所，现在离南州最近的有战船的县府……在江州”
“唉，再看看江州那边有没有来信吧”
门口的小兵匆匆领命，但在一刻钟后，他却无比慌乱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
“好好说话，出什么事了？”
“江州刺史被五花大绑丢在城门外了”
赵笙与谢祯尧不可置信的对视一眼一起站起身来匆匆向城门赶去
今夜有夜雨绵绵，轻拍远处江水，溅起阵阵陡峭寒意，城门灯下一个身着官袍之人，被破布堵嘴绑成蟹状，正在地上疯狂挣扎，乌纱帽都不知哪去了
“江州刺史——刘大人？”
看着谢祯尧匆忙上前给江州刺史解绑，那刺史缓了口气，便气得破口大骂
“啊呸，贱民那个贱民！”
赵笙不悦的踢了他一脚
“好好说话，江州为什么不迎战？”
那江州刺史文言愈发悲愤，大喊了一声
“江州叛了！！！叛军占领了官衙，还把我们这些官员全绑起来了，怎么迎战啊”
赵笙身边的谢祯尧踉跄退了几步，扶住了心口，火急攻心，猛烈的咳嗽起来
赵笙也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面前的刺史
“你率领那么多将士是怎么让叛军占领官衙的？”
“那时我和将士们正在城边备战，回城时一夜之间全被埋伏了”
原来如此，许是江州的民心已落到了谷底，百姓不愿再为人鱼肉，竟干脆揭竿而起，先把大宁反了
贺兰白大抵是听说了此事，因此一心只想覆灭大宁的他才为进攻叛乱的江州，而是绕路而行，节省兵力，直逼南州
“叛军有多少！”
“万、万余人……”
“叛军一夜之间集合了万人？还让你们连一个探子都没能跑回南州？”
“……兴，兴许叛军早就，只是我们忙于备战……”
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一看便是对叛军从何而起又是从何处爆发的一无所知
“你还知道什么？”
江州刺史文言像是立即想到了什么气的胡须都在发抖
“那些贱民简直狂妄他们叫嚷着“不向南州退让半分，不谈不谈跟对面主帅军师一句不谈！”还有那个首领，他居然说就是把他们全杀了，他们的尸身也要守在江州，有种就把尸身一具具丢进江里喂鱼”
“累都要累死一批宁兵！”
赵笙揉了揉额头，总觉得这股不要命的流氓气似乎有些熟悉，真是叛军不可教也
谢祯尧转头看向了赵笙
“姑娘怎么办？”
“如果连叛军都打不过，我们也不用想着打贺兰白了，但……”
赵笙抬起头向江州方向看去。那临江州城的城门紧闭，竟丝毫看不出有乱象，完全不像是一座已经叛乱之城
“江州之乱不像寻常叛乱，此时我们不知江州城是何情况，贸然开战那边恐怕会反扑的更狠，况且荷兰白就快来了，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日，如果他来时我们将精力与兵力放了太多在江州上，那才是要出大事”
“先派人盯着吧，我们得赶紧回城，在原本的计划上加上一条防备江州叛军”
“好”
深夜，天未明，人未眠
赵笙坐在室内周围是满朝还说得上话的武官，在一次次讨论后，室中逐渐陷入一派死气
练兵演武不是朝夕之间的事，该是怎样的战术才能抵挡住那只复仇之军的同时也防备住江州叛军？
赵笙正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布防图，忽然瞥见仆人秋雨正给还未进食的她端来了饭食进来
赵笙立刻抬起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秋雨愣了愣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趁还没人发现连忙退了出去，在她心中赵笙还是当年那个需要她伺候的世家小姐，可眨眼间已经是护国一战中的主帅了
这时谢祯尧从外面走了进来
“赵姑娘新的消息”
“江州的叛军死不让步去城内的探子有进无出，里面的家伙抓人简直是一抓一个准，我很怀疑他们到时候会和贺兰氏里应外合”
“未必贺兰氏身为北方部族，骑兵彪悍且不善水战，若是他们与江州里应外合，此刻不应该停在残江边，而是应该直接向江州借船渡江，直逼南城了”
“姑娘说的有理”
“但江州叛军到底要做什么我也想不明白”
赵笙没有可以预知未来的眼睛不能再看透更多，只能做好一切准备，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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