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7月13日，清晨的喧嚣提前降临，扫帚摩擦水泥地的尖啸叫醒了蜷缩在被窝里的李英嗒。
她半睁着眼，瞧见泻开在白墙上的金色光柱，却恍然如梦，感受还辗着梦里的愁忧——父母离别时的拥抱清浅如雾，转瞬即逝，只余母亲发丝的清香抚慰着她的鼻腔，引人酸楚。
李英嗒揉揉鼻尖，眨眨眼，试图将那份不舍从梦境里拉回。
此时，恼人蝉喧落下，围剿四周空落。她干脆翻身从床上坐起，一边扒拉着衣衫一边甩头晃走眼前的蚊蝇。
随后，她径直走向那锯矮的盆子架旁，拿起外公蔡林康早已为她准备好的温水，开始认真地刷牙。
“乖乖，还不出来！”
外公蔡林康的喊叫中气十足，穿透晨光。5岁的李英嗒闻言，连忙套上不合脚的拖鞋，跌跌撞撞向前院跑去，拖鞋拍打在地上的声音在呼喊的余韵里滚动回响。
前院，阳光透过黄葛树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风流转。
蔡林康身形瘦削却挺拔，正捏着扫帚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容苍白，虎目熠烁，紧盯着跑来的李英嗒。
他端肃着神色，却克制不住地轻咳起来，满头花白的发丝在晨光中轻微腾起又垂坠。在呼吸间压制住喉中痒意后，才对着逐渐走近的李英嗒点头示意。
“咳……嗒嗒，今天我们开始正式学习缠丝拳。”
“缠丝之法，博大精深。分为手缠丝、臂缠丝、腰缠丝、腿缠丝、走缠丝、组合缠丝六大类。”
“记住，所谓'六路短打要有路，八步缠丝要有步'，步式要定，重心要活，身势连随，方能心意合一。”
李英嗒走到外公身前，踮起脚尖，用小手努力拍打蔡林康后背，缓解他的咳嗽。随后蹬掉拖鞋，赤脚踩在地上，定身起势，扎起马步。
汗水浸湿衣背，李英嗒垂着脑袋，看汗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地上，腿脚已有些酸软，但外公的教诲迟迟不肯进入脑海，只飘忽地挂在耳边。
直到日头逐渐升高，一股灼意在脚心爆开，热气席卷而上，环绕周身，李英嗒这才专注起来。
“初习缠丝拳，双脚需呈长三形，圆裆合膝，高马步以求轻快灵动。”
蔡林康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有力。
他手中的扫把成了最趁手的教具，左手五指微动，扫把划开半圈，食指下压，扫把头便拉开李英嗒的左腿，又迅速上移，敲在了李英哒右手小指。
“向左开步，小指领劲，顺缠穿掌，蓄力翻掌，转腰拉掌。”
李英嗒在蔡林康的指导下，动作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她左手插腰，右手递掌，一个单手缠丝自然使出。虽然年纪尚小，但她的动作中已初具缠门意趣。
斜云垂挂，薄雾轻扰，金乌高悬于头顶。
“今日便到这里，以后每天都这个时间结束。”
蔡林康抬头望着天色，转身宣布今天的训练结束。
听到这话，李英嗒抖着腿缓缓躺倒，眼泪跟住汗水一颗颗沁入地里，在水泥路面开出青灰色的尘花。
她瘪着嘴，望着头上为她遮挡日光的高大身影，耍赖般地抱住蔡林康的小腿，要他抱着自己起来。
蔡林康叹口气，拎起她放在怀中。
李英嗒在感受到蔡林康胸口的温热后，使坏地把自己汗湿的小脸印在他的衣服上，直到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才满意地拱拱脑袋。
她眯着眼睛，在半梦半醒间，透过蔡林康的肩膀望向前方越拉越长的树荫。
蔡林康将已然睡熟的李英嗒放在床上后，从暖水壶里倒出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掉李英嗒脸上的汗渍，每个动作都充满慈爱。
完成这一切后，他默默退出房间，背影在柔和而温暖的阳光中显得有些孤独。
回到书房，蔡林康缓缓打开那本《缠门道传》，凝视书页良久，最终决定在传艺人下增添一个名字，“李英嗒”三字缓缓出现在纸面上。
视线上移，他出神地望着“蔡照雅”这个名字，思绪稍顿，左手五指点抚。心神迁移下，女儿的笑脸好似穿过笔迹浮现在眼前，但随即又被痛苦的哀嚎所笼罩。
惨叫如同利刃，割裂了他作为父亲的内心防线，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左手似被燎烤般迅速收回，遽然的举动不自觉勾连右手，使得几滴墨渍不慎滴落，迅速晕染开来，如同他心中复杂的情感，难以抑制。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波澜，重新握紧笔杆，重重划下，数道墨痕劈开清隽的字迹。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李英嗒对习武的新鲜感逐渐消退，她便娇声娇气地缠着外公，收集各种借口偷懒。但这回，蔡林康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纵容，取而代之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每天清晨六点，他准时叫醒李英嗒，用近乎严厉的态度逼迫着她学习。
“外公，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学缠丝拳呢？妈妈都没有学过这些。”
蔡林康在一次夕阳漫天的风云中等来了李英嗒的疑问，她的嗓音如黏稠的糖浆泼散在空中，却在提到“妈妈”时留有虚弱的罅隙，迟疑地尝到了臆想的甘甜。
他停下脚步，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两人一同踏入洒满金色余晖的院子。
“嗒嗒啊，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使命。缠丝拳，是我们家族的武道薪火，需得代代相传。”
“拳中有道，寸心可见，顺逆自持，长路不孤。”
他的话语温柔而坚定，裤腿却在迟缓的步伐下纠缠起一地涟漪。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熔金般的光晕中摇曳，点点水汽攀爬上两人的衣衫。李英嗒应和似地用头撞着蔡林康的腰腹，毛剌触感深入她的发缝，她挠挠头，感受痒意未得缓解，便举掌狠拍，试图压下这阵儿不适。
这番举动近乎明示着她的稚嫩。轻易转移的注意力又飘散起来，李英嗒突然兴奋地摇着蔡林康的手臂想赶紧回到房间，准备同洋娃娃分享自己的喜悦，明天她就要跟着外公去学校了！
第二天一早，蔡林康就敲响了李英嗒的房间门，听到动静后才缓缓出声。
“嗒嗒，今天送你去学校报名，回来后外公要去拜访一位故人，你准备好，多穿点衣服。”
“好的，外公！我马上出来！”
蔡林康听着外孙女的声音透过木门，甜沁沁地舒缓了他胸腑中的淤结，他咳嗽一声转身进入厨房准备早饭。
李英嗒打开衣柜，瞬间衣物倾泻如潮，将她埋在底下。
李英嗒四肢舞动，才勉强挣扎出一点空间，形如鬼魅地爬了出来，还不忘随手扒出一件长袖、一条牛仔裤，而外公嘱咐的外套被她顶在头上。
仓促套完后，李英嗒嗷嗷叫地冲进厨房，举着手里的蝴蝶结让外公给自己梳头发。
很快，在米粥温吞的清香里，两只辫子轻扬。她满意地摇摇脑袋，把赞许的目光钉在外公脸上，两手都竖起大拇哥，杵在自己腮边。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话音里惊现戏谑，惹得李英嗒得意的模样出现迟滞，但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外公舒缓的心绪，皱着眼睛笑了起来。
蔡林康揉揉外孙女的笑脸，把藏在李英嗒运动外套里的袜子拽了出来。
他打量了一番，又单手抱她放上了高凳，正握着她的光脚作势笼上去，李英嗒却突然有些害羞，缩着脚趾不让蔡林康动手。反而自己接过袜子，抱着腿穿起来。
两人吃完米粥配鸡蛋，便大手拉小手坐上了村内充作公交车的小面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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